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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志
杜甫《贈李白》詩曰:「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詩的首句寫李白不得志的政治遭遇,次句寫李白的人生追求,指出李白雖崇信道教,卻不能像東晉名道士葛洪那樣自求多福。第三句既是寫李白精神的苦悶,同時也點出李白創作詩歌具有狂放不羈的氣度。尾句的「飛揚跋扈」是斥責友人放縱蠻橫的貶義詞。杜甫以此語概括李白,自然是別有趣味。
從人格的角度說,中國傳統士人大多恪守中庸之道,同時又有孔夫子「畏大人」的遺訓,所以對權貴們頗多忌憚,即使有滿腹牢騷,也往往三緘其口。古時權貴們對此也很瞭然,因此也多有以腹誹的罪名來殺人的。與孔子相較,孟子是個敢口誹的,但是他罵梁惠王「望之不似人君」也是在出了惠王宮門後罵的。與孟子約略同時的屈原也是個敢罵的,司馬遷讚美他,李白也讚美他。李白說:「屈平辭賦懸日月」,那原因恐怕多半在於屈原的辭賦將楚國朝廷從君主到大臣、到後宮的娘娘罵了個遍,毫不留情,嘴皮子不軟。司馬遷本人也是敢罵的,但是他太崇拜孔子,所以他的《史記》雖也罵,卻喜用曲筆,頗得孔夫子「春秋筆法」的真傳。在李白之前,最能口誹的其實是擊鼓罵曹的彌衡,李白對此人也最尊寵,將他的《鸚鵡賦》背得滾瓜爛熟。
李白本人人格也是近於彌衡的。杜甫說他:「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的《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也自云:「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在蔑視權貴方面,李白最酣暢的詩篇莫過於《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驊騮拳踞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於我亦何有。孔聖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一生傲岸若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在《夢遊天姥吟留別》中,李白更倡言:「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任華《雜言寄李白》說李白「數十年為客,未嘗一日低顏色」,真是的語。
李白的飛揚跋扈,主要還是真對那些腐朽奸佞的權貴,對於普通的朋友和百姓,他卻是極好的,沒有一絲的傲慢,這才是李白更令人愛慕的所在。《宿五松山下荀媼家》是李白政治失意後漫遊今天安徽銅陵縣南五松山的作品,詩中寫道:「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多麼謙卑啊,一個陌生的貧苦農家的老婦,竟能讓李白產生無限的愧疚。
李白在人格上是傲上而愛下的,他的詩格也是如此。章太炎先生說李白「生平目空古人,自以為在古人之上。」這話用在李白人格方面,是對的。李白愛慕不少古人,如魯仲連、曹植、彌衡、謝安,但愛慕只是愛慕,未必覺得自己就不如他們了。然而作詩方面,李白卻有他自認不如的人。他不是說過「一生低首謝宣城」嗎?謝宣城就是南朝齊代的謝月兆,這個人據史書說:美風姿,性豪爽。梁武帝蕭衍說:三日不讀謝月兆詩,便覺口臭。李白也讚美謝月兆的詩寫得「清發」。章太炎先生論詩,以為好詩應「從真性情流出」,「清發」不僅是真性情,在語言上也有省淨自然的意思。李白低首「清發」的謝月兆,也可以看出他詩格上的追求。除了謝月兆,李白推尊的古代詩人當然是有的,但他卻絕不再「低首」,他的《古風》其一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這話對《詩經》中作大雅詩歌的詩人是肯定的,然而肯定中沒有俯首的意思,那口氣顯然還是非常跋扈的。這一點和後來明清那幫人不同。明清的詩人無論這一派還是那一派都好膜拜古人,然在模擬古人的同時卻不能逾越,不敢創新,既喪失了真性情,又沒有新語言。李白則不然,李白的某些歌行學屈原,頗有楚騷的情調,然而語言更自然,表達更深摯,技巧也遠在屈原之上。屈原的詩歌有好多是學民間的。李白也是一樣,他對他前面的詩人推尊者不多,然而對民間樂府與歌謠卻是非常注重學習,這詩格上的追求也恰與他傲上敬下的人格相一致。如他現存159首絕句,擬樂府民歌的竟約近三分之一。其《越女詞五首》其三曰:「耶溪採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那手法及語氣,端的是民歌的模樣。李白的《江夏贈韋南陵冰》寫他宴會友人,曾要求:「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他的《東山吟》說他自己「酣來自作青海舞」;他的《示金陵子》記他教一個投奔他的歌妓:「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這些詩句都說明,李白本人對民間歌舞藝術不僅是喜愛的,而且非常熟悉,是能夠親自演出、作教員的。
傲上而敬下,可以說不僅成就了李白感動後人的人格,也很大程度上成就了李白崇高的詩歌藝術。這一點,對我們今日的文學創作者顯然是應該有所啟迪的。那些一頭跪拜在西方現代派、後現代派藝術大師腳下的中國的作家們,如果能將他們的雙膝抬起,也跪一跪中國的普通百姓,跪他們的血汗、跪他們血汗的生活、跪他們血汗生活中的藝術,恐怕也就不難寫出帶有中國思想、中國氣派的個性化的傳世佳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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