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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潤凱
夜禁是中國古代王朝普遍施行的秩序統治之一。由於夜禁制度的存在,古人通宵達旦出遊的可能性被無限壓縮,相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為日常的生活準則。而元宵節的存在打破了常態,使得日常生活所鬱積的力量得到調節。元宵期間,伴隨的是夜禁的開放,男女老少可以自由地出遊觀燈,正如唐人蘇味道《正月十五夜》一詩所言:「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我們也能藉此一窺古代獨特的夜生活。
兩宋是一個享樂的時代,在夜生活上尤其如此。據明人《帝京景物略》記載,唐玄宗時元宵燈節從正月十四日起至十六日,連續三天。宋太祖時則追加十七、十八兩日,成「五夜燈」。南宋理宗時又添上十三日為「預放元宵」,張燈之期達六夜。也就是說,宋人每年可以享受五六個不眠之夜。對於國家而言,每年的金吾不禁與燈節慶典,無疑可以營造昇平盛世的氛圍,以達到粉飾天下太平和紓緩民間對抗的目的。但對民眾及文人來說,這些難得的夜晚無異於逸樂的狂歡節。
柳永的《傾杯樂》(禁漏花深)一詞寫出了北宋京城元宵夜的歡慶情境:
龍鳳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鼇山開羽扇。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絃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山呼鼇抃。願歲歲,天仗裡、常瞻鳳輦。
然而,狂歡是大眾的,個人卻往往有不同的心境。柳永所經歷與祈願的聲色之夜,置換成別人,則會呈現完全不同的面相。元宵夜遊標誌著男女之防的暫時失效,許多女子盛妝出遊,與男子混雜相處。這既為青年男女自由戀愛提供了契機,也埋伏著日後悲歡離合的情感因素。傳為女詞人朱淑真所作的《生查子.元夕》即敘述了這樣一種情感遭遇: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我們可以根據朱淑真的詩詞作品想像她在十一、十二世紀的情感經歷。朱淑真與她的情人借元宵觀燈之名,行約會纏綿之實。詞中沒有涉及兩人約會的細節,但我們可從她另一闕詞《清平樂.夏日遊湖》中「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兩句,推測他們的熱戀程度。然而,她這段自由戀情卻由於父母的阻隔而難成其美,所以,又是一年元夜時,圓月依舊,花燈依舊,唯獨情人不在,心境迥異。不止這闕詞,她在許多作品中均流露出尋覓與愁苦的情緒,如「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天易見,見伊難」等等,可見元夜的淚水已經打在了她日常的臉上。在暫時的男女出遊與永久的男女大防之間,前者只能屈從後者,朱淑真只能為悲劇埋單。
同樣地,辛棄疾好像是為了尋找一個女子才加入到元夜的歡娛隊伍之中。其《青玉案.元夕》寫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詞為作者閒居江西上饒時所作。上闕描繪了一場集體的狂歡,不失為今人觀照宋代夜生活的歷史材料。下闕聚焦於一個脫俗的女性,作者為她尋覓多時,不料卻在世俗的喧囂之外與她不期而遇。詞的表面在寫男女情感,實則寄託作者的政治際遇。那個特立獨行的女性形象,是作者的自況,藉以表白自己寧願投閒置散,不肯同流合污的政治立場與道德追求。
鬧中取靜,抒寫繁華中的孤獨,這也是蘇東坡在《蝶戀花.密州上元》中的境遇: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味應無價。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乍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題為「密州上元」,作者卻從錢塘上元寫起,寥寥數筆已將江南元夜的盛世逸樂寫盡。但這不過是為密州上元的衰颯冷清作反襯。蘇東坡從杭州來到密州,是朝廷黨爭與個人仕途挫折的結果,這種失落的心境通過兩地迥然不同的元夜景致表露無遺。與此同時,密州百姓生活的困苦,與江南市民的安逸富足形成反差,表現在夜生活上就是過節內容的差異,我們從中也能窺見中國城鄉風俗的變遷。
男女情感與政治遭遇固然可以促使詞人在良辰佳節沉湎於個人的歌哭之中,但是裡作為盛世狂歡的慶典活動仍在繼續上演。在這裡,個人焦慮與國家太平呈現共時性的狀態。一旦集體狂歡的夜生活在詞人的眼前戛然而止,只能依靠歷時性的追憶來書寫往日繁華,這才是最大的悲劇。從這一點看,兩宋之際的李清照與宋元之際的劉辰翁時常追憶往年的逸樂元夜,無疑是易代悲劇的心聲代言。
宋廷南渡標誌著北宋的覆滅。經歷過家國之痛的李清照心境淒涼,記憶中的京洛盛世便成為她情感的強心針。因此,她筆下追憶的元夜暢遊情景十分美好: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拈金雪柳,簇帶爭濟楚。(《永遇樂》)
南宋遺民劉辰翁可謂李清照的隔代知音。亡國使他的元夜書寫充斥著黍離之悲。他在《永遇樂》(璧月初晴)小序中寫了自己比李清照更深的哀傷:
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詞情不及,而悲苦過之。
在末世文人看來,元夜足以作為時代興衰以及家國遭遇的分野與標記,這恰恰證明了那些不眠之夜對於兩宋的重要意義。然而,兩宋的歷史也在劉辰翁們孤獨的元夜追憶中徹底劃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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