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看作家,不如先看他的文字。文如其人,這話似乎還沒衰到過氣。心裡的恨、苦、笑、悲,通常就鋪陳在字縫裡,有的朱門盡敞,大馬金刀式的做派,嬉笑怒罵,不摻假,不世故,讀者觀之,有魯提轄倒拔楊柳、向潑皮兜頭潑糞、數拳打殺鎮關西的痛快。寫這類文字的,如你所知,男性居多,尤要性格豪爽,像東坡、韓愈、陸游、聞一多。有的則小扉半開,扭扭捏捏的,讀者要化做孫悟空的蟲子,方能略窺一二。女性中的李清照、狄金森、阿赫瑪托娃,皆是。
但是,也不全然。蘇大鬍子另一面卻是柔腸寸斷,悱惻纏綿,悼亡妻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掩不盡的淚水滴到今天,把一幫子婉約派比下去了。辛棄疾亦然,「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新明快,頗有閒氣。而李清照,「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又哪裡輸得鬚眉半分?這證明人是複雜的,此一時彼一時也,心境不同,風格異變也很正常。
文字裡的兩面派,倒不至於害人,最可怕的是文品與人品的極度割裂。
就像唐朝宋之問,詩才尚可,文辭華靡,生活中卻是不折不扣的小人、馬屁精。他曾諂事武則天男寵張易之和太平公主;他還剽竊外甥劉希夷的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甚至為了滅口還將外甥置於死地。倘若史冊中沒有關於他人品的記載,後人讀到他的「鬢髮俄成素,丹心已作灰」,「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不抹幾次鼻涕才怪哩。還有明末文人阮大鋮,為人卑劣,寫的傳奇《燕子箋》,文筆卻「靈妙無比」。凶險著呢,說不定美麗之下便是陷阱。原來,文字於某些人格缺陷者,實在不過是塊遮羞布。可是現實中,誰「給我一雙慧眼」呢?得等時間打回他的妖魔原形吧。
大多數人的文字,我敢肯定,不免沾染了些虛構做作的成分,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要避嫌,甚至可能粉飾真相,有人好誇張,有人好賣弄。玩假的、虛的,總來不得理直氣壯,永遠合情合理,讀者若真鑽進去了,「狐狸」尾毛還是能揪住一把的。
撬開一些大師的文字之門,真是好玩,我們用眼睛的攝像機捕捉住了他們,雖然捕捉的也許只是人生的斷章殘簡。魯迅的文字如古青銅器,張愛玲的文字如雕花欄杆,沈從文的文字如明月流水,川端康成的文字如青花素瓷,梭羅的文字如沙沉湖底。那麼品文字,豈止是品人,更是品別樣風景了。卞之琳云: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此語深意大焉,讀者看魯看張看川端,焉知他們不在用文字看讀者?幾十幾百年了,風清月朗,活下來的文字都有了靈性,何況,哪些夢是他們的,哪些又算讀者的,弗洛依德怕也拎不清了。
在字縫裡看人,常有意外收穫。在當代男作家中,青島吳克誠和嶺南沈勝衣特有趣,吳克誠寫了《數蒼涼》、《藥香如蝶》、《煙花》,溫媚流轉,沈勝衣恰如其名,一襲蝶衣舞,有柳七遺風。他們是扎在女人堆裡的男人,或者男人堆裡的女人,在哪裡都算異類,因而頗得異性讀者青睞。
有一些前衛女作者,一改「淑女」形象,文字另類得半人半妖,又半乾不濕,卻深得喜歡獵奇的讀者吹捧。但我不敢恭維。這有外國女作家安納寧、項美麗為證。她們知書達理恪守婦道知白守黑,但從不把女人的美麗漂亮和文字的粗野放蕩摻在一塊練。此中原因,錢鍾書分析得精闢:愛漂亮的男子都模仿女氣,逼得時髦的女子只好另出新裁,帶著妖氣。信然!
我想,作為讀者,在光怪陸離的文學現象面前,還是保持理智、清醒的鑒賞眼光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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