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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森
現代西方教育理念重視鼓勵學生，經常見做出小小成績便誇大其辭，據說兒童多獲讚賞可以增強其自信云云。常聽人提到華人子弟在美國常有的遭遇以力證其說，通常中國人的教育喜歡要求年青人謙遜，這樣在美國的職場上混會很吃虧。因為在面試見工時，洋孩子侃侃而談，在「未來上司」面前胸膛拍得老響，顯得信心十足，似覺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反觀中國孩子一味深自謙抑，只說會盡力而為，兩相比較，華人孩子便似無自信而較難當選。這實在是文化差異所致，美國是新興文明，數百年來處於上升軌道，他們的處世精神似入世未深的年青人，不很明白陰陽消息之道，沒有持盈保泰的概念，一味勇往直前，不會轉彎。中國人承傳數千年文化，對於世運升降浮沉有更深體會。我卻喜歡孔子說的：「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見《論語．先進》）冉求遇事畏縮，所以要多鼓勵；仲由（子路）性剛好勇，所以要抑制。這就是孔門因人施教的典範。
每見到有學者指導家長對子女多加鼓勵，都甚有保留，即是此意。還會想起張錦基師兄。我們一度到中文大學與一批教授學生跟從譚耀師父習太極拳，有一回張師兄忽然對我說：「書生，很難得見你讚人，得你一讚就很不得了。」我笑而不語。那時幾位中大教授師兄稱我為「書生」，這個叫法最為平實，無褒無貶、無咎無譽，比較貼切。
由是想起鳳雛先生龐統，《三國志》本傳說：「性好人倫，勤於長養。每所稱述，多過其才，時人怪而問之，統答曰：『當今天下大亂，雅道陵遲，善人少而惡人多。方欲興風俗，長道業，不美其譚即聲名不足慕企，不足慕企而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猶得其半，而可以崇邁世教，使有志者自勵，不亦可乎？』」
龐統生長於漢末天下大亂之世，年紀輕輕便有崇邁世教的大志，既重視培育人才，讚人便多加鹽添醋。我們的時代背景與漢末相差太遠，我的水平亦與龐統相去十萬八千里，所以不願輕易予人讚許，乃是出於持重，總覺得鼓勵旁人亦應持平，過猶不及也。而且我常想應該量力而為，論事的言責遠比評人為輕，所以便少評人而多論事。
龐統論人，只剩下少許材料，以駑牛駑馬論最精彩。龐統本是周瑜部下，周瑜病死，送喪至吳，與陸績、顧邵結交，龐統評二人說：「陸子可謂駑馬有逸足之力，顧子可謂駑牛能負重致遠也。」旁人問是否陸勝於顧，龐統說：「駑馬雖精速，能致一人耳。駑牛一日行百里，所致豈一人哉？」即是說馬雖跑得快，不及牛的負載力。陸績、顧邵臨別時對龐統說：「使天下太平，當與卿共料四海之士。」可惜三人都祿祚不永，既無再會之日，亦未能盡展抱負，陸顧兩人年三十二便早逝，龐統則在入蜀圍雒之役，中流矢而卒，年僅三十六。
人倫鑑賞是很高深的學問，如果不能像龐統那樣分得出駑馬逸足與駑牛負重致遠之別，又何必胡亂學人「料四海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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