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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桑乾河,便是荒涼塞外。面對黃沙茫茫,詩人備覺思鄉。 網上圖片
——賈島《旅次朔方》的文化解讀
徐昌才
詩人沒有故鄉,詩人以天地為家,漂泊為鄉,一生輾轉奔波,顛沛流離,走走不完的路,想想不完的家,用眼淚和血水塗抹鄉愁,用絕望和悲愴慰藉心靈,給人留下了肝腸寸斷、裂肺撕心的篇章。年關歲末讀賈島的《旅次朔方》,我有一種寒涼碎心、相思透骨的感覺。「客居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賈島這首詩表達了一些普通而永恆、深刻而複雜的人生體驗。
首先,思鄉與距離密切相關。距離有三種,時間距離、空間距離和心理距離,前兩種距離合稱時空距離,指由於時空阻隔而形成的客觀存在;後一種心理距離指作為生命個體的人對客觀世界的主觀感知。心理距離與時空距離的關係可以是正比(即時空距離越近,心理距離也越近;時空距離越遠,心理距離也越遠),也可以是反比(即時空距離越近,心理距離卻越遠;時空距離越遠,心理距離卻越近)。
顧城有一首詩《遠和近》巧妙地揭示了這兩種距離之間的關係:「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雲/我感到/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你」和「雲」的空間距離很遠,但心理距離很近,那是因為「你」和「雲」(隱喻人和自然的關係)有一種本能的親近契合;「你」和「我」的空間距離很近,但心理距離很遠,那是因為「你」和「我」(隱喻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有太多的隔膜和障礙,即使兩人相距咫尺,也有天涯一方之感,相反,兩個人若靈犀相通,心心相映,哪怕天各一方,也會感覺到比鄰之近。
王勃的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表達雖遠猶近的心理感覺;王建的詩「長安不相識,百里即天涯」則表達雖近卻遠的心理感覺。人對故鄉的感情也是這樣,一般來說,離家越久,離家越遠,思鄉則越切,反之,足不出鄉,生死於斯,倒有可能不覺思鄉,不會思鄉。
賈島的《旅次朔方》就表達了這種漂泊久遠、思鄉心切的感受。詩人身居并州(今山西太原),歷時十年,不覺其親,反覺其疏;詩人遠離咸陽(故鄉家園),歷時十載,不覺其遠,相思愈切,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歸心似箭,鄉思難熬!咸陽和并州,空間距離東西千里,詩人離鄉已是十年,時空的久遠隔斷不了詩人對家園親故的思念,而且愈遠愈久,思念愈加強烈。
詩歌後兩句進一步表達了離愁漸行漸濃,歸家日趨絕望的痛苦體驗。桑乾河是指位於太原以西數百里處的永定河,過了此河就是荒涼塞上了。詩人渡河北上,黃沙茫茫,風霜撲面,滿目蕭然,滿心傷悲。回首南望,并州漸行漸遠,思念之情也愈來愈強,以至於把客居十年的并州也當作故鄉來思念。身在塞外,心在并州,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儘管這地方不是詩人的故鄉),也會對這裡的一切慢慢產生感情,也會漸漸適應這裡的風土人情,及至離開時,又有千絲萬縷的不捨和思念,賈島畢竟在并州生活了十年,感情不可謂不深,思念不可謂不切。
十年了,人生都又有多少個十年呢?塞外和并州,南北相距遙遠,卻阻隔不了詩人對并州故鄉一般的深厚感情。空間距離的遙遠反襯出詩人心理距離的近便。更耐人尋味的是,一個人錯把他鄉當故鄉,其間折射出回鄉無望或無鄉可回的孤寂幻滅之感,這種越來越遠的行走奔波,何時才是歸程?何日才能停歇?詩人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人生就是這樣一道永遠無解而永遠神秘的方程式!綜觀全詩,不難發現,詩人其實表達了一種體驗,人生就是一種行走,在時間和空間的長河中作絕望而幻滅的旅行,鄉愁的痛苦永遠折磨著詩人,也永遠折磨人類。
其次,人生的確是一種艱難、困苦、尷尬、不安的存在。人生在世,身不由己,面臨著社會巨大的無形壓力,為生計而奔波,為功名而搏擊,為理想而打拚,為明天而奮鬥,太多的規則和壓力把人嚴嚴實實地囚禁起來,剝奪了自由,窒息了性靈,掩沒了心靈。
人被社會排斥,卻又不得不想方設法去適應社會,人是自由的,卻又無時無刻不被枷鎖捆綁著。人很無奈,無助,孤弱,勢單力薄,不堪一擊。詩人賈島這首《旅次朔方》就表達了這樣一種艱難的生存狀態。詩人留戀家園卻又不得不客居他鄉,而且一居十年,以至兩鬢秋霜。思家心切,歸心似箭卻又不得不滯留異地,苦度時光。十年了,流走了青春韶華,流走了理想抱負,流走了人事滄桑;十年後,詩人又要行舟客路,奔波塞外,就連客居十年的異地也不能呆下去了,哪裡才是身心安頓的地方?何時才是結束奔波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故鄉?故鄉又在哪裡呢?詩人厭倦了,詩人疲憊了。
「無端」,無緣無故,沒有來由的意思,其實詩人這種奔波肯定是有緣有故的,只不過,人生失敗,諸事不順,詩人才鬥氣一說。「更渡」,又渡的意思,不止一次,經常如此,這種居無定所、輾轉漂泊的生活對詩人來講已不稀罕,早已習以為常,其間又有多少無可奈何的苦況啊!賈島的奔波不是離家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賈島不願意如此勞心勞力,馬不停蹄,可是又迫於現實,無可奈何。人總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操控著,由不得自己作主,人類的命運似乎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被擠壓,被排斥,被驅趕,不停的奔跑,直至生命和肉體消亡為止。人生是悲涼的、痛苦的,生命是渺小的、無助的,人是一種多麼可憐的存在啊。這首詩以奔波的鄉愁揭示了人類形而上的終級命運,千秋萬代,令人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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