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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俊峰 攝影:尉瑋
《紅樓夢》裡滿滿是中國傳統社會的豐美元素,無論好的壞的,親近的虛幻的。大到娘娘省親的儀仗排場,小到水磨般精緻的牙牌令、榮枯無常的藥方。不識字的丫環身上也有現代人打磨不出的文化素養。
內地學者劉夢溪借用金耀基的話說,這種文化,是現代中國人「七十年代不想看,八十年代看不見」的東西。
劉夢溪在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工作,他是著名的紅學家。去哪兒人家都要他講講《紅樓夢》,不過他自言興趣已不在《紅樓夢》上了,轉而去了解被塵封的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群體。香港作家聯會二十周年慶,把他請了來,偏偏還是講《紅樓夢》。
會後約他訪問,在車水馬龍的灣仔。劉夢溪一身唐裝,身材不高卻寬大,從酒店緩步走出來。聽說要去咖啡店,他說:「不要太遠。」咖啡店裡光線柔和,桌椅四壁色澤質地都很暖,在在都是年輕面孔。劉夢溪點了杯紅茶。
讀七俠五義的童年
劉夢溪講《紅樓夢》講得那麼溫文細膩,沒有學者的八股腔,口音又有從容淡定的京味兒。記者誤以為他父輩或許是旗人,錯了。他出身南方鄉下。
「我父親書法很好,但也是個鄉下的文化人,不是大的文化人。我自己呢,小時候也只是讀了點啟蒙經典,只唸到《四書》,還唸不到《五經》和唐詩宋詞那些蒙書。」
他想了想,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饒有興致地說:「我父親很喜歡野史,還有通俗小說和武俠小說。我跟著看,最早是《西遊記》,然後就是《大五義》、《小五義》、《隋唐》、《花木蘭征北》、《荒山劍俠傳》。」說著說著他臉上有了點淡淡的笑,好像和人分享一個無傷大雅的秘密的那種表情。
他是怎麼開始涉入《紅樓夢》的?說起來有點兒怪,大學時候學文學理論,又研究俄國文學巨匠托爾斯泰,竟然就順著這條現實主義的路轉進了《紅樓夢》的迷宮。那時候他覺得,《紅樓夢》是部有現代意義的小說。
來之不易的敬意
本來想接著談《紅樓夢》,他卻說其實現在他的興趣已不在此,於是轉而說起現在中國文化「國學熱」的現狀。他說這要從晚清說起:「那時傳統中國的核心價值發生了危機。過去講的是三綱五倫,晚清最後一個皇帝遜位後,家族也隨之解體。人際關係在西方傳統上是靠契約,中國是靠血緣紐帶。中國現在是家族不復存在,家庭還存在著,這對人們的心理價值觀構成挑戰。現在複雜的社會發生了危機,很嚴重。晚清之後的一百多年中國人一直沒能擺脫這種危機。」
不過,劉夢溪說,中國拋棄了自己,對待自己的傳統那麼輕,但西方的就能代替中國固有的嗎?在後來很長的時間裡,中國人採取了矛盾的折衷辦法,直到十年動亂時基本取向和傳統完全決裂。在他看來,那不是一時一事,而是持續、漫長的流失。「近三十年,有了經濟重建的背景,知識學人也在努力,現在民間也有了種自覺性,所以恢復得特別快。」
禮失求諸野,草根的生命力和包容力超出我們的想像。這也是劉夢溪樂觀的原因:「一百多年,大傳統被檢討得比較多,小傳統卻不易改變,小傳統是種力,能給知識分子一種信心,現在國家至少會在文化方略上重視了。中國的現代化是需要民族傳統作為資源的,這幾年終於有了種自覺性,人們對傳統不是陌生,反而有種親近感。」
對傳統有了一絲溫情和敬意,人們這才開始願意回過頭去讀讀經典。中國內地近年來的國學熱,劉夢溪覺得,就有份這樣簡單但來之不易的溫情。
中國文化花果飄零 從頭做起
劉夢溪近二十年的研究重點是思想文化史,特別是近現代學術思想史。這段歷史很難研究,過去因為政治原因,常常莫名其妙地被人為抬轎或者塵封。1997年,一本《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激起不大不小的波瀾,就是個微妙的例子。
被問到這個問題,他也同意我們的看法。「1995、96年,國內學術界的確有重新審視二十世紀中國思想的思潮。因為當時是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轉折,知識界在比較和反思中開始關注二十世紀的學術思想結構,那一輩人(指二十世紀初到中葉的知識分子)中西兼通,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空前,因為他們是第一代對中國和西方都了解的知識分子,絕後,因為從現在到以後,中青年人不可能再有傳統文化的根底和國學訓練。」
而且也沒有了《紅樓夢》裡的那種世家,甚至連家族都談不上了。過去那種十歲以前爛熟《四書》《五經》、十三歲以後開始讀《二十四史》的人,也很難再有了。
我們的時代真的這麼悲觀?似乎是個要接受的現實。
「知識分子要有獨立自由的思想。那一代那樣的知識分子,我看中國內地十年內不會有,二十年之內不知道。台灣六、七十年代的學術體制不錯,但現在台灣的大學被泛政治衝擊得很厲害,有些荒落了。香港呢,有長期的英文架構,有得天獨厚之處,能避免內地和台灣所短,和國外聯繫是其所長,一度還是學問文化根基的安身立命之處,現在新亞傳統卻有些散落。」
訪問完不久,看電視時看到劉夢溪在作學術演講,台下坐的是上百個未脫稚氣的大學生。在這個看似承平的時代了解一下我們不那麼樂觀的文化現狀也好,至少溫情和敬意都有了,剩下的,就是時光的打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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