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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開
我家朝北房間的窗外,過去是一家成藥包裝廠,現在是一家三星級酒店。三星級酒店改裝自原廠房,外形有點老派,據說這種改裝方式,能夠避開某種限制,可以省下大筆費用。具體細節,不得而知。原藥廠四周,原本是一圈圍牆和散落的小塊綠地,靠近我們小區的圍牆旁,是自行車、助動車停車棚。
三星級酒店的擁有者和開發者是一夥浙江商人,他們在寸土寸金的上海,運用了蚯蚓的智慧和屎殼郎的幹勁,一點點地拱,一點點地鬆土,東一小幢西一小幢,拆拆建建,竟然在那舊廠房四周,陸續搭建出了好幾幢小樓。停車棚遺址上,先搭建了一個長方形的兩層鋼結構架子,裡面隔出了好多蜂巢般的空間。
開頭,我們猜測這是車庫,但是兩層結構,不像。後來我們想這是養蜂房,當然不可能。再後來,如我們所猜測的,蜂房裡抬進了若干的雙架鐵床,有若干「外來務工人員」形狀的身影進進出出,猶如過街老鼠。過去內地報紙叫他們「民工」——有工作時是工人,沒有工作時是盲流,乃至是流民——是農民進城打工後的曖昧身份。
這個流民的風景,如王學泰先生在《遊民文化和中國社會》裡說的那樣,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前,強秦統一中國,中原的各國士大夫和豪族,被流放和自動逃亡,從中原一帶逃過黃河而長江而珠江,一個朝代一個朝代地遷移。流民部落,既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個潛藏的強力結構,又是強大的破壞力量。歷來的破壞者,都非常倚重這股力量。山東破落秀才黃巢,率領這股流民力量,風暴一般席捲中國,從廣州殺到揚州,再殺到長安,天階踏遍公卿骨,那種慘狀慘不忍睹。後來的繼承者,如張獻忠,殺遍湖廣,屠戮四川,以殺人為樂,以殺人為業,作《七殺》碑文,發誓要殺光人類。四川原有四百萬戶黎民,張獻忠亂軍殺了幾年之後,剩下的不到十萬戶,致使滿清平定中原之後,不得不遷湖廣以填四川。所以,現代很多四川籍的文化名人和政黨高官,其祖上多是浙江、福建、江西、湖南的。由此可見,張獻忠其人殺人之犀利、狠毒、慘無人性,又在黃巢之上。天煞星李逵如果有幸碰見張獻忠,肯定會立即拋棄娘娘腔、動不動就流淚的宋江,一起合夥殺人玩了。遊民部落,在中國的社會裡,永遠是邊緣的、看不見的群體,又永遠是毀滅性的力量。中國社會,兩千年來在低層次地循環中,跟這種狀況有著密切的關係。而今天的大陸,遊蕩在城市邊緣、城鄉結合部的潛形部落,據官方數據,已經達到兩億之巨。這些人中混得較好的,住進了我家對面的這個簡易的蜂巢裡。
夏天一過,又有民工在這蜂房上下忙碌。他們在房頂上鋪上隔熱層,在四周裝空調機,在圍牆頂上架設鐵架子,安裝了四個巨大的熱水器。令人驚奇的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一度興衰之後,大陸遍地都是洗腳房洗浴中心,全國人民忽然瘋狂地迷上了洗澡和泡腳,好像要把兩千多年來都沒有洗過的污垢徹底根除。
浙江商人嗅覺靈敏,他們立即就知道什麼可以賺錢,什麼是他們的目標。
到了秋天,這家新的洗腳棚開張了。有艷紅的招牌,曖昧的霓虹。還有,轟隆的空調外機。
很不幸,我家的朝北房間——我的工作室兼臥室,正對著這些空調。不是所有空調都這麼轟鳴,好像只有一台。可能是安裝問題,或者是質量問題,發出讓人心煩的有節奏的顫抖聲和轟隆聲。從傍晚到深夜,轟隆聲一刻不停。如果是居民,固然捨不得這麼耗電,中間偶爾會停一下。洗腳棚就無所謂了。他們可以一刻不停地開。妻子視察到北房間,見此情形,邀請我回主臥睡。我說好啊。這主臥,自從被我女兒霸佔了之後,一直沒有歸還的跡象,所以我在家裡,常常是東躲西藏,到處打遊擊。家裡倒是有好幾個房間的,其中最好的一個房間,被太太留出來給女兒了。她佔有這個房間,不過是做做作業,玩玩玩具,卻不肯自己睡。還有一個書房,不幸堆了太多的書,空間愈來愈逼仄。更加不幸的是,近書房的樓下開了一家神秘的佛用品商店。外面擺設著佛具,放著佛樂,白天不見人來,只聽得無窮無盡的敲木魚聲,節奏鮮明、隱秘地響著。我懷疑木魚聲音不是那些披著袈裟的人敲的,而是放的錄音。他們開著轎車、騎著摩托、穿著洋裝,來到這隱秘的所在,再披上一條灰突突的長衫,就有了出塵的外貌。也看到有人來找他們洽談業務,做法事什麼的,生意還不錯。這木魚聲節奏鮮明,比空調外機的聲音,更加攝魂奪魄,我本俗人,哪裡能抵擋得了?不得不逃到朝北的房間,本以為能「躲進小房成一統」,不料,那空調機卻像機關鎗一樣,對著我這脆弱的心靈掃射不休。我不能打開窗,一打開,那聲浪就像狂風暴雨一樣撲進來。
我一度產生了各種幻想。
最經典的幻想是變成武林高手,像《功夫》裡的周星馳,飄到這洗腳棚上,見誰不殺誰,只是踩扁他們的腳趾頭。又或者,化身為《虎膽龍威》裡的布魯斯.威利斯,端著一挺機關鎗,見誰掃誰。別說是這玻璃瓶一樣的空調機了,就是那鋼筋水泥,也照樣血肉橫飛。幻想著幻想著,感覺自己有點水滸梁山的味道,像天煞星李逵那樣,操著兩板大斧,摸著老百姓的脖子,排頭砍過去,也是一件爽快的事情。這麼胡亂想著,夜就深了,於是心情也就輕鬆了起來。
我曾想通過正當的渠道,向有關管理機構反映一下這個問題。想來想去,不知道找什麼部門好。城管部門說這事跟他們沒關係,工商局也跟這無關,房產局更是不沾邊,稅務局呢?當然是只管收稅,不問其他了。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別的什麼政府部門。這點絨毛小事,要麼找街道委員會大媽?愈想愈洩氣。我看老美電影,那些居民不管什麼事情,一個電話打給警察,傻乎乎的警察們就開著警車出現了。我很想也給警察打一個電話。可是一想,他們的事情多著呢,大著呢,這點小事情,會不會被誤以為是亂報警?據說某某某因為亂打報警電話被拘留了。這故事我謹記在心。我是一個純種良民,記錄無比良好,對這種事情,總是很恐懼。我還寄希望於鄰居們。我想,我能聽到這種噪聲,他們也能聽到。我住三樓,在我的樓上還有十一戶人家。根據傳播原理,樓上可能更響。他們忍不住了,就會找人想辦法的。這裡很多人,也有在政府部門工作的,他們神通鬼大,自然知道找誰擺平這種小事情。我呢,也別操心了,自己忍著,等著,事情就解決了。
太太問我怎麼辦時,我說:「一個字,忍!」
國人優秀的文化遺產,一是「中庸」,二是「忍」。我們的民族,歷來是最能忍的,聖賢們也教育我們要忍。忍字頭上一把刀,忍一忍萬事皆無。槍打出頭鳥。木秀於林,風必吹之。躲在暗處,藏在後面,把蓋子蓋住,這才是安居樂業之本源。反正不知道找誰幫忙,也不知道什麼部門能管這種小事情。除了忍,小民如我等還能幹什麼?我力圖運用古代哲人的教導,把這噪音轉化,聽成音樂。我跟自己說:所謂噪音,不是機噪,而是心噪。如果你不躁,誰能噪你?
話說起來挺美的,做起來根本做不到。
我垂頭喪氣。
有一次,跟門衛聊起。那年輕的哥們說,是一台空調機壞了。他熱情地說要找物業經理說一說,讓物業跟對方交涉。我一聽,有豁然開朗感覺。物業經理,我就不怕了。我每個月定期準時繳納物業管理費,在所有的管理機構中,我對物業管理公司算是最不恐懼的。我說,好好,麻煩你,謝謝你。我有空也跟物業反映反映。
根據這一聊天,我才知道,我一直自我開導、並且幻想自己在修煉的「忍」字真經,早就被我的樓上樓下的鄰居們練成了。他們比我能「忍」多了。我們都是「忍者神龜」。
好在洗腳者雖然習慣於夜間出沒,畢竟這洗腳棚不像大型的洗浴娛樂中心,不能吃喝過夜,到凌晨一點多鐘,也就散夥了。早的,甚至到十二點多,就沒有了聲息。於是,這件事情又不成其為事情了。很簡單,順其自然。我每天晚上熬夜,熬到他們歇工,再睡覺。
這篇文章,就是熬夜的成果。
我跟太太自我讚美曰:真的勇者,真的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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