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菁
近日藝人網上照片曝光,令人矚目的原因,在於偶像的純情形象,與生活的豪情個性,落差太大。這些雙重性格的偶像雖遭大眾唾棄,不過,落在小說家與編劇手中,可是上等的人物樣本。
一般而言,塑造教師、知識分子一類的人物,要比寫明星、歌星、警察、古惑仔、甚至阿Q那樣的瘋子狂人、七巧的變態女性,難多了,難在前者多是規行矩步的悶蛋。錢鍾書卻給自己出了難題,他的《圍城》選的偏偏不是教師,就是知識分子。是的,他們天天坐在一起,不是互丟書袋,就是談文論藝。不過,錢鍾書就有本事叫他的人物,個個令人印象深刻。有什麼必殺技?就是給這些「正常人」一個雙重的人格。
例如最先出場的蘇文紈博士,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在那位遇上男人就放電的鮑小姐烘托之下,她簡直就是冰山美人了。而同船回國的方鴻漸隨意勾搭人家未婚妻,表現一如花花公子。誰知一夕之後,他即被鮑小姐棄如敝履。相反,蘇文紈立刻搶著要洗方鴻漸的手帕,主動示好。於此,作者把這男女主角互換了性格位置。
近觀靈肉爭持 遠眺時代衝突
到了上海之後,蘇更把自己群下之臣通通叫來,企圖引起愛情角力,卻在眾人面前,把方鴻漸私有化。到了命令方吻她,以及求愛不遂時,她因愛成恨的模樣,簡直成了蜘蛛白骨精,而方鴻漸先給她弄丟了女友,再而奔走他方,一次又一次栽在她手裡,可算是情場中的唐僧了!更令人驚心的是蘇後來故意嫁給她不愛的人,且隨他走私幫生意,發國難財,最終淑女墮落為魔女。這和她出場時的形象,形成兩極的反差,叫人懷疑她其實原來就兼具魔性,只是開始時戴上了面具,沒人得見。
錢鍾書在序中說:「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這類人」指的就是知識分子。書中的知識分子天天和概念打交道,但都是血肉之軀,正是張力的最佳場所。作者拿著變焦鏡頭,近觀這些個體的靈肉爭持,照出他們所在學術圈子裡的權力之爭,遠眺他們那個時代的衝突,於是「這類人」便有了參照價值。
書中的主角蘇文紈和孫柔嘉都是那個時代的女性,喝過洋水,夾在中西夾縫之間,生存空間大概容不下女性的自尊自主。她們要追尋婚姻對象,不得不欲擒故縱,內熱外冷,像跳探戈,進兩步,退一步,否則嚇退中國男士。因此,她們顯得虛偽矛盾,精神分裂。直到現在,這生存空間似乎沒有增大多少,此有台劇為證。
《圍城》中的男角也好不到那裡,例如方鴻漸受傳統觀念的束縛,一方面認為女人無才便是德,讚美女人有才學,就仿佛讚美一朵花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襾。所以他戀慕年輕天真的唐曉芙,對身世學歷比自己高的蘇文紈感到自卑。另一方面,他受過西方教育,若要他娶農村的文盲為太太,又不可能,當時的孫中山、蔣介石、胡適的婚姻,樁樁都是反證。夾在中西新舊觀念中,他的自尊只好忽大忽小,一忽兒接受太太出外工作,一忽兒看到太太的經濟條件比自己好時,他又無法開懷接受。
這些雙重性格的人物,不知怎的,從五四運動一路走來,身影依然高大。科學、民主全盤西化的聲浪依然,破四舊、批孔運動過去了,于丹、易中天的經典重讀運動又回來了。方鴻漸、蘇文紈、孫柔嘉比造他們的作者厲害,沒有牛棚關得住,也沒有死,且回來了。這就是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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