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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誠龍
明朝才子解縉,其才氣恐怕是可以放在列朝列代才子中間去比試的。解才子天資異常聰穎,出口成章,援筆立就,造語奇崛,滑稽可喜,人聰明,其功名也早,其生於洪武二年,即1369年。洪武二十年,即1387年,得中江西鄉試第一,次年,又中進士,其時僅虛歲二十。據說他寫幾萬字的稿子,不須起草,也不要修改,刷刷刷刷,倚馬可待,所以得到了「愛才若子」的朱元璋「高看一眼,厚愛一層」,老朱經常把解縉帶在身邊。老朱對文人一直是沒什麼好感的,他不知製造了多少文字獄,獨對這個解縉,天威頓霽,和顏悅色,恩渥備至,無限慈愛,譜寫的君臣「情愛佳話」,讓朝野側目,文人妒羨。據說有次,解縉寫詩,老朱在旁邊給他濡硯磨墨,端著硯台「侍侯」著解縉,「服務工作」做得特別細緻而慇勤,皇帝特別是這個老朱,來給文人來當「丫頭」,容易麼?但老朱給他當了。老朱曾經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朕與爾義則君臣,恩則父子。」前句說的是「公關係」,後句說的是「私關係」,在官場裡頭,有「公關係」不足為奇,有「私關係」才是好關係,才是關係好。
歷史屢次證實了一個政治與文學「定律」:一個在文學上最顯聰明的人,往往在政治上是最愚蠢的人,解縉也是如此。解縉寫過許多「拍馬屁」的詩詞,如解縉與老朱一起釣魚,解縉釣了一條又一條,而老朱一條也釣不到,解縉就做詩云「萬歲君王只釣龍」……這些「拍馬屁」,表明了解縉對「文學」如何在「政治」裡生存,有些「底層次」的技術智慧。但這些拍馬屁究竟也只是「鬧著玩」的,文人的骨子裡頭其實更著意於「經天緯地」,更在意於「濟世安民」;如果說在以文學討好君主這個層面上,文學與政治是相成的話,那麼到了文學經濟國家這個層面上來了,文學就往往與政治是相反的了。文學與政治往往就是這種「相反相成」的關係。
在老朱說「朕與爾義則君臣,恩則父子」這話的時候,老朱其實在給解縉「挖陷阱」,老朱說這句話的背景是:老朱準備擺一下姿態,他下令群臣給他「提意見」,誰知道老朱葫蘆裡賣什麼藥呢?老朱動輒卡嚓卡嚓殺頭,把人給殺怕了,誰也不太敢提什麼意見的,看到「冷場」,於是老朱就對解縉說了這句「掏心窩子」的話,文學上聰明一世的解縉到了這個當口就犯暈了,解縉不懂,他就「來真的」,發表了一通「時評」:「臣聞令數改則民疑,刑太繁則民玩,國初至今,將二十載,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嘗聞陛下震怒,鋤根剪蔓,誅其奸逆矣,未聞褒一大善,賞延於世……」這話幾乎是全盤否定老朱之治國政績,直指老朱暴政獨裁,濫殺無辜,這,是實話,是真話,可是在老朱這裡能夠說實話麼?能夠說真話麼?
按老朱的一貫脾氣,如此詆毀皇上,那是格殺勿論的,老朱搞文字獄那是他的老本行,但出乎意料的是,這時候的老朱臉上表情是不氣不惱,而且是一臉的笑,其內心呢?解縉這話是以文字的形式寫的,本來是可以文字定獄的,但是老朱對解縉的處理與以往大不同,以前是非叫人「灑熱血」不可,老朱這回的方式是「冷處理」,從此對解縉不冷不熱,將他打入了冷宮。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借口解縉的父親已經八十有餘,無人奉養,將解縉「免職」了,並且「充滿關懷」地對其父說:你的兒子「大器晚成,若以爾子歸,益令進學,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解縉是「大器晚成」?他分明是「早慧早熟」啊!所謂「大用未晚」,說的多好聽啊,分明是不用了!朱元璋至終,再也沒起用過解縉。
如果說文字獄是一種「獄」,那麼老朱對解縉的「處理」實在不能叫做「獄」,沒做什麼「案件」來辦噠,在以前,老朱的文字獄就是殺人,以這標準來看解縉以文字惹禍,解縉真夠不上文字獄,但是,解縉這文字沒給他造成什麼影響嗎?你看,他的政治前途因此而毀了,這不叫「影響」那什麼叫做「影響」呢?因為文字而改變了命運,是別一種文字獄,凡是因為文字而被別人改變了命運者,也應該算是文字獄。命運,命運,命是運之根,運是命之花,命是運之花,運是命之果,只有根而無花,只有花而無果,那不慘麼?一個人如果只有命而無運,那也殆同於無命,特別是對於「學而優則仕」的古代文人而言,更是如此,人家懸樑刺股,為的是什麼?不是仕途麼?而仕途給斷了,真是要命。
嚴格說來,以流放、殺頭為特徵的「文字獄」,其實是一種極端,而以冷淡、冷場、冷待、冷宮、冷凍、冷處理、冷板凳為特徵的文字獄,才是常態,也是統治階級用得最多的;他們運用這種方式付出的道德成本最低,誰能夠對此說三道四?殺了人頭,那歷史肯定給他「記一筆」,就會遺臭萬年;他沒殺你,甚至沒給你任何「處分」,你只能是「啞巴吃黃連」,連訴說的機會都沒有,你奈其何?你用「文字」給我難堪,我把「官運」給你截斷,你到哪裡說話去?考諸歷史,這種「殺運」的「文字獄」可能比「殺命」的「文字獄」更多,更真正富有「典型意義」,比如東漢的董仲舒,大思想家啊,他常常以儒學「譏刺時政」,漢武帝對他就很不「感冒」,本來董氏有「帝國之相才」,但卻只給他一個「藩屬之相」,而現在幾乎無人說漢武帝對董仲舒使用了文字獄,這就是「領導英明」啊;以「不才明主棄」而終生無「官運」的孟浩然;以「且去填詞」而大半輩子晃蕩於青街柳巷的柳三變,都可做如是觀,其他因為沒有「突出的」文字獄事跡而記入歷史卻以文字而遭到終生沒仕途者,更不知凡幾了。不讓解縉「遭罪」只讓解縉「遭棄」,對於老朱而言,是「非典型性」文字獄,但以整個歷史來看呢?這種狀態的文字獄並非「非典型性文字獄」,而是「典型性文字獄」了,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文字獄多了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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