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菁
「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這樣比喻，五十年前，諷刺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留學生崇洋的風氣，至今仍貼切深刻，叫人莞爾。
說這話的是錢鍾書，就以這樣精猛的比喻，為《圍城》抹上調侃的基調。我們可以想像他衝著上世紀的亂世烽煙，一派紳士風度，含著煙斗，嘴角微彎，設計這類比喻的樣子。《圍城》被英國《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形容為「朝著痛苦微笑」的作品，因為其中對學術界極盡諷刺之能事。我以為錢氏也是「朝著自己遭遇微笑」的作者，別忘了他也是出國的學人呢！
陌生化手法可防濫調
《圍城》的比喻，冷如刀劍。為情感降溫，方法之一是陌生化。而比喻因為在兩種不同類的事物中，找出其共同點，是陌生化手法之一。像「他忙碌如蜜蜂」這類比喻，因為「忙碌的他」和「蜜蜂」的相似點，都是大家耳熟的，所以只是濫調。相反，如果作者找出的比喻，是一般人沒想過的；那麼，創意就會成孕，想像就會騷動。比喻，就是有效的陌生化手法。
錢鍾書運用比喻，像「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夠不夠陌生？「缺點」與「猴子的尾巴」之間有什麼共通？請聽錢氏的解釋：「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牠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
說的是：「缺點本已有，看不見是因為還沒有爬到引起注意的高位！」又如：「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說女人有才學，就彷彿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襾。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想像力飛馳 博喻似串燒
這種比喻手法，顯示了作者飛馳的想像力，常常超越讀者。本體與喻體的差距太大，當然會構成閱讀的壓力。但是，經作者知性的解釋，往往就叫人拍案叫絕，覺得貼切無比。最重要是因為陌生感太大，常挑戰讀者的理性，增加閱讀的喜悅。
不過，如果比喻串燒得太密集，串了鳳梨、青椒；再串肉排、雞翅膀；最後還加上棉花糖，甜酸苦辣交「襲」，讀者會笑不出來。以下是個例子：
「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塗的濃胭脂給唾沫帶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裡謀殺的線索……」
錢為要全面捕捉沈太太的怪模樣，讓比喻傾巢而出。讀者要了解她的眼袋和牙齒，就要通過「圓殼」的形狀、「黯黃崎嶇」的「染道紅痕」，以及「血淋淋的謀殺的線索」，來聯想推敲，才會笑得出來。讀者索解期間，笑不出來，他們會遷怒於作者，覺得自己也成了被嘲弄的「沈太太」；又不斷被作者搶先解釋，就是笑得出來，也可能自卑。總之，這種博喻手法，是那些研究型、學者型的作家的擅長，給人的印象是作者高高在上，笑傲天下。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有讀者不喜歡《圍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