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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復古夫婦的情義
黃志強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
戴復古為南宋著名文人，生性耿直，不逢迎權貴，不濫為應酬詩文，終生布衣，浪跡江湖，足跡遍及南中國與四川各地。據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戴復古流寓武寧時，有富翁愛其才，並以女妻之。惟兩三年後，復古忽欲返鄉，妻問其故，始告以曾娶。富翁怒，妻曲為迴護，且盡以奩具贈夫。復古去後，妻乃赴水而死，臨終前嘗撰《祝英台近》一闋，記此事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酒杯、澆奴墳土。
起筆三句，言簡意賅，道盡心中悲苦。昔日因愛才而以己身相許，今始獲悉夫君前竟已娶，惟有自傷命薄，欲要挽留，亦苦無計策。本擬將訣別之傷痛形諸筆墨，但幾度提筆，總覺不忍，終將花箋揉碎。分別之時，道旁柳枝千絲萬縷，卻始終抵不住依依不捨的離愁。換頭後首三句，盡抒無奈之情：事已至此，申訴何用？今日一別，夫妻緣盡，便成永訣。但回想昔日月下盟誓，又覺歷歷在目，決非夢中囈語。唯盼復古他日重來，毋忘故人，能到墳前致祭，則九泉之下，當可瞑目。此詞情感真摯、辭氣婉厚，至能表現女詞人對愛情至死不渝、無怨無悔之執著。讀者回環諷誦，往往不忍釋卷。
十年後，戴復古果然重臨舊地，觸景傷情，憶念故人，乃有此闋《木蘭花慢》之撰，以誌永懷：
鶯啼啼不盡，任燕語、語難通。這一點閑愁，十年不斷，惱亂春風。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樓東。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蘭皋新漲綠溶溶。流恨落花紅。念著破春衫，當時送別，燈下裁縫。相思謾然自苦，算雲煙、過眼總成空。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
鶯啼燕語終難道心中遺憾，每逢春風輕拂之時，心煩意亂，愁悶倍添，十載中年年如是，心結難解。今日重遊故地，楊柳依然，人面已非，當日雙雙題詩之粉壁，如今已成頹垣。下片起首，融情入景，寫春水新漲，綠波溶溶，當中落花殘紅隨波逐流，正似胸中愁怨時時湧現。回憶將別之時，妻子於燈下趕製春衣。今天衣衫穿破，眷念猶存，但兩人天人永隔，相思無益，詞人之心境遂陷入空虛落寞之中。憑欄極目，暮色蒼茫，飛鴻遠逝長空，正似愁苦之瀰漫無極。
言宋代悼亡詞者，多標舉蘇軾、陸游之作，然而復古此詞，意深語緩，毫無矯情之弊，再三吟詠，饒有餘韻，誠為詞中傑作。論者或以為復古嘗登陸游門，復傾心於稼軒詞，乃目其作品為「豪放」。惟以此闋觀之，其筆致綿麗、哀婉蘊藉，又豈能以「豪放」二字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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