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
最近從《冒辟疆與董小宛》(中華書局,2004)一書上,看到附錄的水繪園照片:湖水、桃花掩映中,一座古建苑林,很美。這就是說,現在江蘇如皋市的水繪園遺址還在。頗引人遐思。我是蘇北人,從沒有到過如皋這個文化名城。揚州我倒去過。後悔當時怎麼不順便到如皋看一下呢。不過我到揚州去的那個年代,水繪園也許還沒有整理出來供人觀瞻。那也就不必後悔。
以前我只知道陳維崧(1625-1682。字其年,號迦陵)是大詞家,是清初陽羨(宜興古稱)詞派的開創者。對他的詞作,有許多好評。他走上學詞之路,完全出於偶然,說來也算文學史上的趣事。
陳其年的父親陳貞慧是明末的名士,與同時的方以智、侯方域和冒襄同以抗清,被稱為「明末四公子」。入清以後,陳家衰落。陳貞慧之子,也就是詩文均佳的陳其年,到了無以為生的地步。他的弟弟到侯方域家就食,他自己就到了冒襄家生活。冒家在江蘇如皋縣。當時冒家還很富有,築有水繪園的大苑林,家裡養著戲班子。陳其年從1658年投奔冒家,在那裡生活了將近十年。
陳其年在冒家主要就是與其子弟在一起讀書,準備應試。冒家好客,水繪園接待四方文人學者,可以說當時南方一帶文人都到那裡住過,玩過。這時候,就有一位北方人來了,那是在1660年。這位北方人就是山東濟南的王士禎(1634-1711)。
王士禎以漁洋山人的號,名滿天下。因為他二十三歲時就以《秋柳》一詩震動中國詩界,名詩人競相唱和,一些老前輩也來參加。王士禎來如皋,是因為他中了進士後,派到揚州當官,揚州與如皋均在江北,相距很近。他自然也是冒家的座上賓。他常到如皋的冒家水繪園流連,與眾多文人相聚。那年他到水繪園時,年方26歲,而陳維崧已經35歲,連個舉人也沒考取,且寄人籬下。陳、王二人處境大異,卻真心相處,都尊重對方。陳維崧有詩云:「世間怪事竟何限,四十陳生餓溝壑。……王君三十何堂堂,出理維揚耀朱襮。羨慕之情溢於詩中,而並不嫉妒。王士禎也有一詩述及兩人者,詩云:「目我為上流,憐我非寒門。」這真有趣。「目我為上流」,你是真正的「上流」人物,誰不仰視?「憐我非寒門」,那時,誰會因為你的家庭富貴而小看你呢?但他這樣寫,正是體會到陳其年的心情。我想他寫的是真情,至少是自覺縮小與真正貧士陳維崧的距離。此兩詩我均引自陸勇強著、中華書局出版的《陳維崧年譜》(161頁、213頁)。陳詩還有句:「兩人相見便抵掌,坐上狂歌歌自若」,表述兩人一見便會心。王詩更云:「對床啖茗粥,促座敷琴尊。當其纏綿時,能不銷人魂。」真是傾心之交。當是時也,王已有大成就,而陳雖有才,尚未全顯。陳之年長於王9歲,而當時文學成就不能相比。我在這部年譜裡才看到,大詞家陳維崧只是在這一年才開始學填詞。人過三十不學藝,而他已經三十有五。這事真引人思索。王士禎本是能詩也能詞的人,但更以詩見長,以詩名世。不知為什麼,這一年到水繪園時,他卻對詞特別來了興趣,「倡倚聲之學」,也就是填詞的學問。他帶著水繪園裡相當多的文士,研討填詞。吳梅《詞不達意學通論》裡說:「漁洋數載廣陵(揚州),實為此道總持。」但這事看來竟也好像是專為著陳維崧創造條件。「其年始朝夕為詩餘,(詩餘是「詞」的另名——引者注)然一發而不可收,遂獨樹一幟,成為清代詞壇之宗匠。」
如果沒有王士禎的到來,如果此二人不相見傾心,也許就沒有陽羨詞派的出現,沒有一位大詞家的出現。世事的偶然真也難說。當然,如果沒有那個水繪園和水繪園的慷慨好客的主人冒襄,這一切也都沒有。我慶幸當年的實際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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