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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 火
柏楊嫉惡如仇,他手持聽筒、手術刀,為的是診症開刀,目的是救人。早年魯迅診出中國國民性中的阿Q精神,使國人有所警惕;現在柏楊診出中國文化的醬缸性——醬缸文化,正是為了搶救年邁體衰的中國老人文化,並希望新一代能從文化的醬缸跳出來,這正是柏楊外冷內熱的心態。
至於魯迅,對中國民族性弱點的揭露批判,也是不遺餘力的。他也有恨鐵不成鋼的愛的痛切感,但他在這方面表現得非常理性。愛,原是感性的東西,當然恨也有感性的成份。但在魯迅的個性中,冷的理性,比熱的感性要多得多了。
柏楊的恨是強烈的,愛也是熾熱的。他對專制的政權、不合理的制度批判不遺餘力,但他對親情、友情、愛情都十分重視、投入,真情洋溢,如他在獄中對愛女佳佳的思念之情,有詩文誌記,情感洶湧,讀者無不動容。柏楊當年在台灣罹文字獄,鋃鐺入獄。他自稱,他賴以生存的意念,全是來自與他唯一的小女兒佳佳的通信。身陷囹圄的柏楊,日盼夜盼小佳佳的信,哪怕信上只有一句話:「爸爸,我愛你!」年幼的佳佳最初不懂慈父的一片苦心,給爸爸寫信不多,令到慈父牽腸掛肚,待到佳佳長大了,知道親情的重要,十六歲的她,千里迢迢跑到火燒島去探望她的爸爸。父女在火燒島相見,兩人喜極而抱頭痛哭,恍如隔世。柏楊因這一次見面而寫了不少詩篇。柏楊曾寫道:「人類最大的特徵之一,就是對兒女愛護的時間太久,而且愛護得簡直沒完了。從兒女呱呱墜地,直到兒女老死。更一直延伸到兒女的下一代,再一代,以及再下下一代,再下下下一代,無不十指連心。」柏楊自己也不例外。以「十指連心」來形容柏楊與佳佳的父女情,再恰當不過。柏楊對中國國民的醜陋性的突顯,表面是「恨」字,而「恨」的極端是「愛」。
柏楊的文章有魯迅的風範,是一支支投槍,但他也是外剛內熱的人,對是非判斷是憑良知的尺度多於感性的月旦。譬如他不因蔣經國把他送入黑牢而影響他對這個歷史人物的評價:「中國歷史上政權,蓋棺論定,我對蔣經國,持肯定態度。」
這種磊落的襟懷,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特別是備受迫害的柏楊。柏楊覺得蔣經國有三項重大的突破:一是解除戒嚴,二是容忍反對勢力組黨,三是開放前往大陸探親。
柏楊在歷史的問題上,是冷澈的,沒有魯迅打落水狗的蠻勁,沒有居高臨下的倨傲,因為他對世事的痛砭,基於深沉的愛心。
柏楊的老朋友唐德剛對其的愛憎觀,別有一番見解。他在一篇題為:《三峽舟中的一齣文明戲:對名作家柏楊生平的個案透視》文章指出:「我們不能不承認,作者生命中有個『恨』字。但『愛』與『恨』,原是一個銅元的兩面。有痛恨才有狂愛。反之亦然。因此在柏楊的潛意識裡,也寄生著強烈的愛慾。這種愛,他不能如常人一般,先從父母愛起,作同心圓式逐漸向外擴張,以施之於社會國家,乃至全人類,以及於禽獸。既失父母之愛,尤其最重要的『母愛』,柏楊的愛,便形成認定目標,作直線條的向外噴射了。柏楊又是個早熟的天才兒童,在性愛方面,當其他緩進兒童,尚不知『性』為何物時,小郭已經兩度結婚同居,呱呱生女矣。性愛只是愛的一方面,性愛既經滿足,則其潛存之愛:愛國家,愛民族,愛主義,愛領袖,愛階級,愛弱者,愛禽獸,愛藝術,愛寫作,那就有說不盡之愛了。」唐德剛教授對柏楊愛恨的論述,已抽離了純從作品的內容和文字的角度去考量,而是以心理學的觀點去闡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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