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不是忽然想到編輯家這個詞的。我最近讀了一些書,注意到上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很多作家、學者都曾兼職做過編輯,而且頗鬧出些名堂。魯迅、茅盾、巴金、林語堂、葉聖陶、顧頡剛、吳宓等等,本身懷有長技,同時又操作報刊,呼風喚雨。另有夏丏尊、鄒韜奮、孫伏園、靳以、儲安平、李小峰等人,其作為編輯的身份都十分響亮,稱之為「家」,咸所認同。「編輯家」這個詞,很難給出完整的定義,但起碼應具備一些要素,比如,專業知識精深,視野寬泛博大;是一個出版社、一份報刊或者一個欄目的主持者(精神核心),且該出版社、該報刊或者該欄目在讀者中有一定影響;周圍團結了一批可以形成影響的作者,且與作者有著良好的互動;具有相當的人格魅力,即使離開了目前所在地,換到另外一個地方,作者和讀者也都會跟著走,風格能夠延續不變。
整理古籍、珍本,歸納當今文化重點,誠是編輯家的任務之一,如孔子之於《春秋》、《尚書》,如魯迅之參與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但「編輯家」之存廢,最明顯的表現還是在和作者的關係上。讀者反而其次。茅盾編輯《小說月報》時,每遇新人的佳作,必親加按語給以肯定;巴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了十四年,寫稿、看稿、編輯外,親自校對,跑印刷廠。胡風編輯《七月》和《希望》雜誌,培養了路翎、彭柏山、阿壟、鄒荻帆、彭燕郊、綠原等大批年輕人,結成終生友誼,這些朋友即使在他最困苦的時候,也不忍落井下石。
這樣的編輯作者關係中,編輯成就了作者,作者也成就了編輯,雙方都不愧對「家」字。而前些日子在一個撰稿人集中的網站上,恰好看到有作者發帖子憤怒聲討編輯,他說通過技術手段查到,自己用電子信箱發過去的稿子,編輯並沒有看,直接刪掉了——這樣的編輯太不負責。我覺得很好笑。怎麼叫不負責呢,如果這個編輯主持的版面很糟糕,他的領導會說他不負責,可以扣他的工資;讀者說他不負責,可以拒訂該刊。作者卻無權因為自己的稿子沒被看而說他不負責。舉一個例子,你到商場買東西,必須挨個兒看一遍,問一遍價格嗎?顧客可不可以不問價,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如果答案是肯定的,編輯的做法就沒有問題。這是因為,現在絕大多數的作者和編輯,幾乎就是純粹買賣關係,你的稿子給我,我用了以後給你稿費,如此而已,再無其他。發到編輯信箱裡的稿子,是作者主動上門推銷的商品,不是人家訂的貨物。看不看貨,買不買貨,全是買主說了算。再者,你自認為是茅台,可有人偏偏喜歡小燒,不喜歡茅台,這有錯嗎?茅台酒雖然好喝,有時候也要在櫃台上一擺幾個月,無人問津。如不積極推銷,極有可能砸在自己手裡。這就是買方市場的殘酷。雙方都按市場規律說話。當然,並非說編輯不需要作者,但作者隊伍夠用就行了,不可能無限擴大,選誰不選誰,權力在編輯手中。
編輯給作者修改稿件,提出意見,扶掖後進,在以前似乎天經地義,今天的編輯卻沒有這樣的責任。為什麼編輯們的耐心一代更比一代低?再進一步問,當年的編輯家為人作嫁,僅僅靠奉獻精神支撐嗎?非也,這不是發揚風格的事。追究起來,當年編輯家都有理想主義的一面,為了某種理想,某個目標,他們寧可忍飢挨餓,生活上受點苦更無所謂了。像胡風主編《七月》、《希望》等雜誌,都是自籌資金給作者發稿費。做編輯工作時,他們沙裡淘金,或是基於一種責任感,要為新人新作開綠燈,或者乾脆就是為了在自然來稿中發現同道,以便結成同盟。而投稿者除了稿費外,也真是有話要說,要表達出點什麼來,對社會造成點什麼影響。在這裡,文字起碼是一種高尚的東西,不僅僅換錢,還能承載微言大義。今天我們接觸到的編輯、作者,大多只為稻粱謀而已。為稻粱謀沒有罪,起碼比偷盜搶劫好,但只為稻粱謀者,就要遵循為稻粱謀的規則。轉換觀念,接受現實。我們身邊肯定有懷揣夢想的編輯,也一定有懷揣夢想的作者,但就怕剃頭挑子一頭熱,理想主義者碰到文字商人,道不同不與之謀,你就是個賣稿的或者買稿的,他跟你有什麼話講?只有雙方都是理想主義者時,才能碰撞出火花,編輯如獲至寶,手把手地傳授;作者虛心請教,對編輯的指導感恩在心,也只有如此,才能產生編輯家和編輯家引領下的學者、作家。
所以,編輯家的日漸缺失,首先是理想主義的缺失。
傳播技術上的改變,也正在為編輯家們挖掘墳墓。以前的出版社、報刊,都掌握在少數人手中。資源稀缺,渠道有限,作者們要想有所為,首先要過編輯這道門檻。對於編輯來說,操縱了信息發佈權,就有了指點江山的資本。編輯家們為了讓自己的報刊、欄目更好看,常常對來稿進行修改潤色。而在網絡越來越便捷的今天,信息發佈者可以迅速地直達受眾終端,到論壇上粘一個帖子,全天下的人都能看到,溝通無極限。設想,當年明月若是把《明朝那些事兒》送到出版社投稿,再碰到個「不負責」的編輯,後果會怎樣?比起來,直接拿到網上去接受讀者的驗證,就方便多了。這樣一看,編輯的收集、整理、加工、扶持功能的確在日漸消失。最近幾天和編輯家張昌華通了兩個電話,他說自己不會發email,沒有手機。昌華先生生於一九四四年,是資深文學編輯,曾任江蘇文藝出版社副總編,和很多文壇老人有所往來。我把他的堅持看作是老編輯家們對漸漸興起的信息渠道的抗爭。問題是,多年以後,書籍、報刊還能不能存在下去,存在多長時間,真不好說。如果這樣的載體沒有了,作為信息中轉者,原先的編輯或許會轉化為一個稱職的斑竹,一個認真的網站管理員,但就不要提「編輯家」這個詞了。
編輯家是什麼?是精神導師,是指引道路的明燈。
他們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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