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豐子愷漫畫
易水寒
豐子愷為文恬淡雋永，耐讀耐品。《豐子愷經典作品選》是一本大路貨的選集，在舊書市上花5元錢買來的，內中收有《牛女》、《酒令》、《食肉》、《豐都》、《塘西》、《王囡囡》、《算命》、《吃酒》、《四軒柱》等散文。這些文章中頗多精彩片斷，且錄一段：
「我與當地諸君談及外間的謠言，皆言可笑。但據說當地確有一森羅殿，即閻王殿，備極壯麗。當年香火甚盛，今則除極少數鄉愚外，無有參拜者。僅有老道二三人居留其中，作為古蹟看守而已。……殿內匾額對聯甚多。我注意到兩聯，至今不忘。其一曰：『為惡必滅，若有不滅，祖宗之遺德，德盡必滅；為善必昌，若有不昌，祖宗之遺殃，殃盡必昌。』其二曰：『百善孝當先，論心不論事，論事天下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前者提倡命定論，措詞巧妙。後者勉人為善，說理精當。」（《豐都》）
這些文章每篇後面都標有「1972年」字樣。1972年恰是十年浩劫最甚的時節。我一邊讀，腦子裡一邊畫問號：這樣的文章當時能發表嗎？什麼報刊發表？他為何有如此心境寫這樣的東西？再進一步，他怎麼敢寫這樣的東西？除了他，還有多少人有機會寫、敢寫這樣的文章？
這些文章至今讀來依然生動有趣。只是，這樣談玩談吃談性靈的「小資產階級情調」，這樣「宣揚宿命的封建迷信」，在舉國上下只有八個樣板戲和一個作家的情狀裡，已是明目張膽的反動，完全的另類，完全地背離了時代的「大潮流」。因為這些文章中說的話太像人話，思維太像正常人的思維。
1949年，幾乎是所有中國大陸作家的分水嶺。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作家們戰戰兢兢，噤若寒蟬，每一個字都有可能成為罪證。很多正當壯年的知識分子，創作生平到此戛然而止，直至1976年的簡歷中幾乎成了空白。曹禺、沈從文、巴金等均是明證。這其中，似乎有過一個曇花一現般的反覆。1960年到1962年之間，大躍進造成強烈的後遺症，爆發了三年自然災害。政治上的困頓，卻使文化出現了一個小陽春。從1949年到1976年，以這三四年最為活躍。文藝界雖依然有著強烈的意識形態的印跡，但也出版了一些就文藝談文藝的書籍，報紙上也開始刊登一些符合人類正常思維的散文、小說。小高潮過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又被高調彈起，數億人進入長達10年的萬馬齊喑狀態。而豐子愷居然就是在這最壓抑、最消沉的時光裡寫就這一篇篇散文。今天，這些文字很容易淹沒於浩瀚的海洋裡，但因其在黑幕時代保留了點點人性光輝而顯得尤其珍貴、特殊。不知道該時還有多少類似的文章問世？不敢說豐子愷是絕無僅有，但肯定也是鳳毛麟角。
葉兆言就此發表過評論：
「豐子愷先生在1972年，寫過一組很漂亮的散文，在『四人幫』最猖獗的日子裡，這組散文的意義，在於證明有一種寫作不僅行得通，而且能夠存在。這也是錢鍾書全力以赴《管錐編》的時候，寫作和發表是兩回事，寫沒寫是一個問題，能不能發表又是另外一個問題。我想一定有作家深深後悔，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他們被不能寫的借口耽誤了……我們已習慣於這樣的思維，很長一段時間，中國知識分子尤其是作家，身心遭受嚴重迫害，被剝奪了寫作的權利，但是一個顯然的事實，就是他們並不比真正勞動人民的日子過得更糟，生存環境並不比普通百姓壞到什麼地方去，如果作家真的要寫，絕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說白了一句話，中國作家既是被外在環境剝奪了寫作的權利，同時也是被自己剝奪了寫作的機會。」
所以，豐子愷終究只是另類，是個案，不足為訓，雖然我們很希望看到更多的類似個案。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