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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東
《浮生六記》之女主角陳芸娘若是生在如今,應該當時尚雜誌主編,或者資深撰稿,最次也是業餘作者,將她那套寶貴的治家悅夫經驗拆整為零,兌上適量水分和香精,賺取若干稿費充實私房,然後約三五知己品茗神聊,獲取更新鮮靈動的女性話題。如此良性循環,她創作的靈泉將永不枯竭矣!
所以產生這無厘頭的臆想,是因為手頭這本女性雜誌,劈頭就是「抓住他的胃」,「陪著老公一起瘋」,再有「提升品位」、「投他所好」之類,炒的都是芸娘三百年前煮的飯,無非加些雞精、番茄醬之類或現代或舶來的元素而已。忽然發現芸娘比預言家諾查丹瑪斯偉大多了,諾大爺神神叨叨、語焉不詳,賺取後人崇拜靠的是那份算命先生式的模糊,而芸娘的主張,內涵既清晰,外延還廣大,後世妖精翻上八千觔斗,硬是逃不出她纖柔的手掌心。
在沈復(三白)的文學花園裡,芸娘是永不凋謝的最美好的那一朵。首先她廚藝好,擅長「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尋常物,一經其手,便有「意外味」;她又善於創新吃法,竟然讓臭乳腐和蝦鹵瓜成為三白始惡而終好、「情之所鍾醜雖不嫌」的對象。憑此兩部秘籍,征服三白的胃是毫無懸念了。芸娘還好玩,會玩,玩得出境界,在玩上她從不拖人後腿掃人興,夫婦倆總是一拍即合。神誕之夜,她易髻為辮,女扮男裝隨夫君趕赴盛會;瞞過父母,託言歸寧,雙雙前往太湖攬勝,泊舟萬年橋下賞漁火月色。最妙的,天才的芸娘竟然把玩和吃有機結合起來,僱一副餛飩擔遊園,哄得一眾密友不亦樂乎!今人眼中的尋常舉動,於彼時的深閨婦女已算相當出格,不過這點頑皮倒恰好投合文學青年沈三白的浪漫情懷。天作之合,大約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
芸娘的妙目和頭腦似乎專為美和藝術而生,她豐富獨特的想像力恰與三白相呼應,且稍稍超前一點點,不多,正好夠在三白畫的神龍上點個睛,令對方醍醐灌頂又不至引起嫌厭,於是越發的琴瑟和諧。三白撿來「巒形可觀」的石塊打算疊盆景假山,苦於用油灰黏合將致鑿痕畢露。芸娘適時提供可行性方案:用頑劣碎石研末,塗於灰痕處,乘濕穇之。果然不同凡響。案頭的瓶花精妙入神,芸娘猶感美中不足,建議取畫中「草蟲一法」,把螳螂蟬蝶之類製成標本懸繫花草之間,以求栩栩如生的仿真效果。具體做法不免沾些血腥氣,難得三白欣賞有加,反認為閨中「如此會心者」難覓矣!你不得不佩服,芸娘事無鉅細,件件做到三白心坎上。
當然,與上述雕蟲小技比較起來,愛情才是芸娘真正的致勝法寶。《浮生》通行版四篇,一幕幕溫馨畫面承載著的郎情妾意,真是羨煞旁人。最為人稱道的經典場景當屬芸娘藏粥片段。十三歲那年,情竇初開的表姐弟倆剛剛締結婚約。冬夜晚歸,三白嫌棗脯甜膩,小芸娘暗牽其衫袖,原來她早早藏起暖粥小菜,任誰索要都推說「盡矣」,專候少年三白呢。七夕之夜,「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見證了伉儷情深;情到深處反生恐懼,希冀仰仗神力保佑永世姻緣,兩人專請人物畫家細繪手挽紅絲的月下老人像一幅,每月朔望虔誠拜禱。
難怪林語堂稱她「中國文學及中國歷史上最可愛的女人」了,難怪文人雅士要發出「娶妻當如陳芸娘」的浩歎了。其實男士激賞芸娘還有更強大的緣由:這個嬌弱娟好的女子,居然,滿腔熱情地,義無返顧地,鐵了心要為丈夫娶一個「美而韻」的妾,而這件事的失敗竟間接導致了芸娘的仙逝!
我總覺得蹊蹺。愛情的排他性是無可懷疑的,誰能想像一個正常人願意與第三者分享愛侶?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一見鍾情,甘願拋擲富貴當壚賣酒,而一旦相如起意娶妾,文君即以《白頭吟》一首當頭棒喝;宅心仁厚的寶姐姐實際上和林妹妹一樣心細如髮、排斥異己,只不過這微妙的心思被世故人情綿密地包裹。文人筆下的左擁右抱、妻妾成群不過是華麗的白日夢罷了,根本不足採信。我一遍遍翻閱面前這本脆薄泛黃的小書,自認為終於發現了芸娘反常行為的蛛絲馬跡:一則沈家素有納妾傳統。稼夫公侍妾姚氏女即由兒媳芸娘所物色考察,耳濡目染,早已見怪不怪。二則表妹婿激將。芸娘遺憾其美妾無韻,妹婿反唇相譏:你老公納妾,一定既美又富韻味了?這個導火索將芸娘的坎坷晚景提上了日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沈復三十二歲那年冶遊揚幫船,前後四月,費百餘金,差一點就娶了雛妓喜兒。這個事實不可能不給芸娘以打擊。那麼,既然注定不能獨享愛情,做妻子的毋寧主動出擊,選那合乎自己心意的娶進門來。遇憨園,正是次年的事情。至於林語堂認定芸娘中意憨園僅僅出於「愛美的天性」,打死我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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