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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濤
上海書店新出《愛黃裳》(2008.6)一書,我頗愛讀。為什麼?因為我也是黃裳先生的粉絲。當然也因為陳子善先生編得好,似乎談論黃裳的重要文章一覽而無餘。凡有喜讀黃裳文章者,大可備一冊在手,翻讀一番,可以陶然。其他的研究性文章先不論,他的一些已屆高齡的老友們之回憶及評講,實為難得。比如,黃裳本名容鼎昌,為什麼取「黃裳」為筆名,我就一直鬧不清。前些年讀到錢鍾書在致黃裳的信裡戲作一聯語云:「遍求善本癡婆子,難得佳人甜姐兒」。知《癡婆子》是一古籍名,而甜姐兒則是大名鼎鼎的演員黃宗英當年的外號。這是老友之間的玩笑。由此可知傳言中說青年時代黃裳愛黃宗英而未敢吐其愛,該是真有的事。那麼,這「黃裳」的「黃」字,該是對黃宗英的懷念吧。然而,他的同班同學,黃宗英之兄黃宗江回憶說,抗戰時,他演戲,黃賣文,黃曾代黃宗江取一個藝名就是「黃裳」,而黃宗江未用,他就自己用成筆名了。這都是多麼有趣的往事。
我讀了此書,就想到:為什麼人才都是像萄萄那樣一嘟嚕一嘟嚕地生在一起,或像蘑菇一樣一團兒一團兒地長在一起。比如黃裳在南開中學的同學裡,黃宗江是戲劇家,周汝昌是《紅樓夢》專家,還有孫道臨是名演員。其他還有哪些,我一時說不準。而這些同學們,又不是我們現在隨口送人的這「家」那「家」,而是真正的,可著於史的真正的「家」。當然這還可以用南開中學的校風好,師資好,環境好來解釋。但是,回憶到1946年至1947年,大畫家黃永玉說:「星期六整個下午直到晚上九十點鐘,那一年多時間,黃裳的日子就是這樣讓我們兩個糟蹋掉了。還有那活生生的錢!我跟曾祺哪裡有錢?吃飯、喝咖啡、看電影、坐出租車、電車、公共汽車,我們兩個從來沒有爭著付錢的念頭。不是不想,不是視若無睹,只是一種包含著多謝的務實態度而已。」這三個人,當時黃是高級職員,富裕一些,而黃永玉和汪曾祺都是中學教師,窮。他們三個人是如何成為密友的,不大清楚。徐雁文章的注裡說,汪遇黃於巴金家裡,乃定交,一起逛舊書舖。黃永玉與汪曾祺的關係較好猜想,前者是沈從文的表侄,後者是沈從文在西南聯大的學生,可能得以相識。但怎麼與黃裳遇到一起,親密如此,則未考出。不管怎麼說吧,在那時,其實三人都不過是普通作者和畫家,未來發展,全不可知。後來,不用說,一個個都成為可入文學史,可入畫史,可入學術史的頂尖人物了。當時他們就親密如此,可見互為伯樂,互為千里馬,互相間有一種馬與馬之間的氣味相投。真的,現在我很相信這一點。周汝昌一見黃裳就有談不完的《紅樓》之學,黃裳一見汪曾祺就有談不完的晚明趣事。而黃永玉在畫外談文,總是一語到位,得過沈從文的真傳。那是氣質。氣質,氣質!這也是馬與馬得以相親的原因。
還是說黃裳。雖然有眾家評說,雖然評說者大都是黃裳的知交或粉絲,雖然說了這樣一大本,但是黃裳的成就還是遠未說盡。尤其在古籍收藏方面,那是要有更專門的研究的。書裡不少文章都說到那位唐老先生早年就認為黃裳是一位「文體家」的話題。
不少老友說黃裳寫新聞,寫社論,寫評論,寫雜文,寫散文,寫論文,翻譯,可說無體不工。精通各體,因此是「文體家」。也有人說,「文體家」是指他的個人風格鮮明,不可混同。何滿子先生就以當年之文證其不同尋常。我更同意後一解。因為最早下此語者唐老先生是魯迅研究大家。他當然熟知魯迅1933年寫的《我怎麼做起小說來》文中說的,魯迅同意別人稱他為「文體家」,也就是Stylist。這個Stylist是帶有風格學的意義的。不是文章體裁多樣,而是風格特出卓異。能得此一稱甚為不易。姜德明文章裡說,「試問一部現代中國文學史,有多少人能擔得起這樣的稱號」。信然,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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