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睿
—莫言的《生死疲勞》
作者:莫言
出版: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6年1月
早前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獲頒本屆諾貝爾文學獎,有消息稱,瑞典學院將愈來愈重視作家在作品裡體現出的跨國族關顧,一般缺少跨國族文化背景的中國作家若要問鼎獎項,將可能得再費一番周章。
然而作品內在的地域跨度,並不一定是優秀作品的憑證,情繫國族土地的作品,一樣可以動人,榮獲今屆浸會大學「紅樓夢獎」的《生死疲勞》就是最好的例子。
像其他作品一樣,莫言在《生死疲勞》裡,繼續以自己的家鄉山東高密作故事的舞台。從西門屯再到縣城,角色雖幾歷滄桑,但生命卻始終緊扎於山東高密的那片土地,而大部分角色的命運,更離不開藍臉拚死守護了半個世紀的那塊一畝六分地。
除了地域,作品中的人物亦作高度聚焦。故事中心的藍黃二家,實際都是西門家養子遺孀,至於龐家,後來也成為了西門家的旁支。溯其本源,西門家可說是四家之首,而其末代當家的單字「鬧」則可謂是四家日後幾歷風霜的讖語。
西門鬧可說是舊秩序的象徵,他生時,妻妾子僕,長幼有序;但死後,舊秩序就開始消亡。枉死之後,西門一族迅即土崩瓦解,太太改嫁,子女易姓,宅院被瓜分改組,過去一切理所當然的秩序通通打破,連陰間也不例外,閻王也說:「這是本殿無法改變的事實」。舊制度徒剩形式,無怪西門鬧首次輪迴,雖沒辦好喝孟婆湯的「入境手續」也能重返人間。小說由西門鬧的死開展,預言著新時代的巨輪即將滾動,往昔的一切秩序,即將被顛覆。
時代的巨輪開始滾動,前面卻不是平坦的康莊大道,相反它滾到了一條愈走愈陡的下坡路,讓輪子沒有半分鬆懈下來的時間。伴隨輪子急迫旋轉的,是西門鬧在短短五十年間匆匆經歷了驢、牛、豬、狗、猴、人的六世輪迴。然而,就像在所有世代一樣,無論世代怎樣狂飛猛進,總會有拒絕與時並進的人,其中最典型的,該首數單幹戶藍臉。藍臉的單幹最初只是生產形式上的單幹,他拒絕公社,拒絕煉鋼,拒絕「大養其豬」,堅守自己那一畝六分地,直到眾叛親離。單幹於是也就變成了一種生命形式。至於西門屯的第二號拒絕與時並進的,則要數洪泰岳,這曾在西門屯拿著牛胯骨的跑江湖,因趕上了時代巨輪而一躍成為了村幹部,可是巨輪沒有因他而停住,文革的時候他捱批,其後又復出,上上落落,始終愛黨,眷戀公社。最後國家改革開放,時代的巨輪將他拋得老遠一去不返。藍臉跟洪泰岳,兩人爭持了整整半個世紀,前者「錯」了五十年,終於變成了對;後者「對」了五十年,終於變成了錯,西門屯這一對冤家,雖然道不同,卻一起見證了人世之虛幻。
除了時代,這對冤家還一起見證了西門屯的月亮。眾叛親離的藍臉以月下耕作而蜚聲高密縣;至於洪泰岳,「下崗」之後,他白天醉倒在市場,夜間則孤魂般遊盪在西門屯的街道。月亮跟西門屯許多事件都有緊密的關係,西門驢跟驢女智取惡狼,締結山盟是在月夜;西門豬鬥贏刁小三,稱霸豬棚是在月夜;解放、金龍娶黃家姊妹也在月夜;西門豬追趕月光上的毛主席,沙洲稱王也在月夜。小說裡的月亮,不獨是美好的象徵,也是人性回歸的象徵。月亮的寧靜,為那個崇拜太陽的時代唱出相反且沁人心魄的調子,為太陽底下紛擾的世事,給予了一刻喘息的機會,為人們守住了最後一點可以直面自我的時刻,例如藍臉的夜耕;例如西門金龍和黃家姊妹的月夜私會。
然而,能像藍臉那樣活在月光下的人到底不多。西門屯的眾人終難免捲入白日底下許多紛擾的世事,追隨時代的巨輪一起瘋轉。其中能跟得上輪子的如金龍、解放和龐抗美,就先後提幹發跡;跟不上輪子的如洪泰岳,就一跤摔得體無完膚。要跟上輪子必須得付出代價,其中最昂貴的,應算是各人的真摯感情。藍、黃、龐、西門,第二代的親姻可謂全盤錯配,唯一能忠於感情、不為時代所驅使的,就只有藍解放和龐春苗一對,但當然,他們也為這真摯的感情,付上了極沉重的代價。
藍、黃、龐、西門三代人紛紛擾擾,到了第四代終由大頭嬰藍千歲全盤繼承四家的血脈,而這怪嬰前世單字名「鬧」,可謂恰如其份地總結了這段歷經半個世紀的家族史。
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慾起。少慾無為,身心自在。」
小說裡幾家人鬧哄哄地一世拚搏,最終都離不開西門屯那一畝六分的土地。故事裡對時代思考的深刻,對人世抒發的唏噓都不能說不撼動人心。藉著《生死疲勞》,莫言讓我們看到,小說哪怕沒有跨國族的地域背景,亦一樣可以動人,而浸會大學將「紅樓夢獎」頒給《生死疲勞》,亦說明了,在他國的文學獎以外,華文文學界也有充分的氣魄和實力,去為優秀的作品獻上恰切的榮譽和頌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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