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段 穎
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英使馬戛爾尼赴京覲見乾隆皇帝,於是,當時世界上的兩大帝國有了一次錯位的遭遇。從英國使團來到大清帝國的第一天起,兩種文化、兩種制度就處於不斷的對話、交鋒之中。可惜的是,由於歷史、文化、心態、意識的差異,在不斷溝通、斡旋的過程中,雙方並未真正交手。
當時的大清帝國,雖已開始由盛轉衰,但在「十全老人」乾隆的心目中,大清即為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當兩廣總督郭世勛向乾隆上奏英使遠道而來為其祝壽一事時,乾隆龍心大悅,將之視為天恩浩蕩,福澤萬邦,化外之民,遠來恭賀。於是下旨相關州府,為英使北上提供方便,並悉心關照英使在華的生活事宜,以示其「懷柔遠人」的體恤之情。
但是,在祝壽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後,乾隆及大清官員們無法預見的,卻是英國使團訪華的真正目的—打破清朝閉關鎖國的政策,拓展英國的對華貿易。或許,應當說,大清帝國上上下下從不覺得能從與英吉利的貿易中獲益。大清地大物博,天朝光宅四海,歷來都是薄來厚往,無須費心與外國通商貿易。事實亦是如此,英使隨後所獲賞賜,其經濟價值遠遠高於其所供之物。
在兩國使臣交往中,爭議最大的,便是英使覲見乾隆的禮儀。清廷堅持英使應對乾隆行三跪九叩之禮,而馬戛爾尼則強調,大清與不列顛王國乃地位平等之國家,若大清同級官員亦能向英王行同等禮儀,則英使亦樂意為之。這當然不是乾隆及大清官員們想要的答案,雙方一直為此爭執不休。最後,清廷以「化外之人,有綁腿之俗,不便叩頭」的託辭讓步,同意英使在覲見時以單膝下跪行禮。
隨後,馬戛爾尼向乾隆提出開放通商口岸、設立英使館及減免課稅等請求。乾隆認為大清乃天朝上國,物產豐厚,因此雙方不存在平等貿易的條件,最終以「與天朝體制不合」為由拒絕了英國的要求。馬戛爾尼沒有完成英王的使命,但卻不是無功而返,在華期間,使團成員留心觀察、記錄大清帝國的山水風物,民俗人情,回國之後即編輯出版,成為當時了解中國的第一手資料。與此同時,大清官員則忙於翻譯、修改英王給乾隆的書信,以悅龍心,粉飾太平。
之所以說「錯位」,在於兩大帝國截然不同的世界觀。於大清帝國而言,中國乃泱泱大國,澤及天下,雖有華夷之辨,卻無疆域之別。所以,英使遠道而來,是番邦朝貢,而非兩國交往。而當時的大英帝國,方興未艾,意圖藉訪華開拓大不列顛的海外市場。與中國之交往,自是兩國之間的往來,理應建立「平等」的國際關係。因此,雙方之爭便成了錯位的「名實」之辨,大清帝國力圖保全的,是天朝上國的威儀;而大英帝國所覬覦的,則是兩國交往中的潛在利益。
馬戛爾尼風光而來,鬱鬱而去,他的外交失敗同時預示著中國將走向一個屈辱與災難的時代。二十三年後,英國第二次派遣訪華使團,英使拒絕向嘉慶帝行三跪九叩禮而遭驅逐,又二十四年,公元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大英帝國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大清的「天下」隨之被列強瓜分,中國已不再是中央之國,中心與邊緣的世界格局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大英成了「日不落」帝國,站在了時代的風頭浪尖。可歷史從來都是峰迴路轉,變幻萬千,一百年後,美國後來居上,取而代之,那時的大英帝國,已是日暮黃昏。
古來寫史,總期望以資借鏡,為今人所用。當今中國發展迅速,崛起於東方之林,又成為區域格局的中心。時過境遷,以天下為核心的政治經濟體系早已被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世界體系所代替,國與國之間的往來遵循著複雜、微妙的遊戲規則。如今回顧馬戛爾尼訪華時的禮儀之爭,所暴露的,無疑是大清統治者的自欺與荒謬,但是,天下作為世界觀,已然嵌入了中國文明的歷史進程,成為華夏民族性格與歷史記憶的組成部分。因此,歷史的背後,需要反思的,是天下這樣的世界觀究竟為崛起的中國帶來什麼?是歷史的包袱,還是民族的動力?
言其沉重,在於我們背負這樣的包袱已經太久,言必稱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源遠流長。這使我們在失意時變得阿Q—念念不忘祖先的四大發明,而在得意時多少有點目空一切,中國又成了「天下」,這並不利於中國的長遠發展,民族主義的過度彰顯反而會造成區域國際關係的緊張。言其為民族復興的動力,則在於天下之中蘊含的人文關懷,所謂「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倘若拋卻帝國,摒棄霸權,天下作為世界觀,當下仍可開出新意,天下可視為一種德性,一種寬容,在和而不同的境界之下,人們可以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二百多年過去了,飽經滄桑之後崛起的中國,需要保持怎樣一種心態,的確值得我們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