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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28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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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如何面對癡呆老人?


http://paper.wenweipo.com   [2008-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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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 方

我 媽媽在她72歲時開始出現了腦萎縮的症狀,首先是記憶力衰退,總是手裡拿著鑰匙找鑰匙。開始的時候她還比較詼諧,發現了要找的東西就在手中時,還拍拍腦袋嘲諷自己。慢慢的,她記不住的東西越來越多,找不到的東西越來越重要,她每天好像都掙扎在尋找中。不久之後,她還開始全方位地懷疑家裡請來的每個鐘點工,從偷衣服開始,偷洗髮液,偷衛生紙,偷大米,最後發展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竟然指責保姆偷走了家裡已經淘汰了二十多年的斧頭。當我們瞪目結舌地說到斧頭已失去使用價值時,她振振有詞地回應:「她家沒有暖氣,冬天用斧頭劈柴燒火。」

 兩年後她發展的越發不能收拾,開始忘掉關上煤氣閥,忘記還在燒的水,於是媽媽開始了與兒女們同住的日子。腦萎縮發展到了醫學上叫的癡呆。於是在失記和懷疑以外,她開始了與人作對的階段,你告訴她的任何一件要做的事她都不情願做,而任何一件你不喜歡讓她做的事,她會非常上心的去嘗試,好像在挑戰自我。她會把給她買來的蛋糕、點心用報紙一塊塊地包起,然後藏匿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和床下,找不到時就會四處喊叫,「不得了了,這個家竟有這麼多賊」;她會從裡面鎖住衛生間的門,然後在馬桶裡洗衣服;還會在吃飯的時候,趁人不注意顫巍巍地將盛著湯的滾燙砂鍋端起一步一晃地端去廚房。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危險,這個時候旁人如果勸阻,媽媽會扔掉手中拿著的東西,眼神中充滿了決一死戰的仇恨。

 媽媽剛被我們接來同住時,每天晚上我們都會在晚飯後全體集中在媽媽的房間陪她,有說有笑。日子一天一天地蠶食媽媽的大腦和思維,於是半年以後她就會跳著腳仰著頭罵護理她的人。一年中我們為她換了無數個護工,交替的換人好像縱容了她的乖戾,她甚至發展的更加瘋狂,竟出手打人……需要全天候陪護。媽媽的眼神漸漸地由親切,溫暖,堅定,游移演變到了憤怒和呆滯……。在病魔漸演漸烈的過程中,她將身邊的親人逐個的視為假想敵,每天與這些最親近的人鬥爭,我們每個人都筋疲力盡……。

 我的美國朋友在跟隨我經歷了這個過程後,非常不解地問:「為什麼會這樣?」「老人喪失了自立能力就應該去老年護理中心,你媽媽患了嚴重的老年癡呆就應該交給更專業的護理中心,甚至醫院。為什麼那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你們卻行不通?為什麼如此難下決心?」「這樣下去你們也會不正常的!」

 為什麼呢?

 在美國,孩子在十八歲以前天經地義的需要父母撫養,但十八歲一過,好像跨過了一條路標一樣,父母即使家有廣廈,也要讓孩子搬出去過獨立的日子,孩子也覺得一切順理成章。在美國我看到過房東在家裡接待免費住進的中國交換學生,而自己的兒子卻在外面與別的人合租公寓;在德國我見過房東居然收取自己兒子在家住的房費和電費,他們在燈下計算時的斤斤計較到現在還歷歷在目。西方文化練就的是孩子們的獨立意識,從根上就狠心地掐斷了孩子們依賴父母的願望,社會規範和長期以來的行為習慣一致地在保證著獨立性培養的完成。

 這種獨立性同樣適用於老人。和我們中國流傳了千年的「養兒防老」的觀念不一樣,美國育養孩子的宗旨是為社會的延續和發展,父母們從沒有感覺孩子是屬於自己的。所以當那裡的孩子變成老人,逐步喪失自立能力時,他們理所當然地選擇了社會為他們準備好的養老公寓、護理中心、養老中心等機構。他們還會對自己的未來有一個全面的安排,諸如遺產,病了以後就醫的醫院,更有甚者還交代如何死亡。美國人的未雨綢繆植根於他們在子女們成年時就撒手將他們交予了社會。

 可我們呢?在中國,大多數父母在孩子學齡時即開始放棄自己的追求和事業,每天晚上在忙完一天工作後要燈下熬油陪孩子們苦讀,周末時更是陪著孩子趕場子一樣學完鋼琴學繪畫;父母將大把的青春和歲月無私地奉獻給了子女,當他們老態龍鍾、百病纏身時怎能沒有半點對子女的期待和要求?

 1992年我的一位好友的父親患老年癡呆症,當時他們夫婦、一個孩子和老岳父住在筒子樓裡的一間房中,老爸越來越老,疾病越來越重,每天都在絮叨、抱怨和無端地在他們夫婦間惹事生非,最後還喪失了某些身體和腦功能。好友要上班,還要照顧六歲的女兒,她每天都在掙扎,都在奔波,終於自己也累倒,琢磨起了將父親送至當時在全國範圍內僅有的幾家養老院。周圍人沒有一個可以理解她。那時,我怎麼也不能理解她,親生的父親怎能就將他送給別人,自己撒手不管?!這位父親在進養老院兩年以後去世了,好友隱忍了十多年的不解和自責。直到今天談起父親她都會泣涕無語,生活中她最對不住的就是父親。她五歲的時候媽媽就病逝,父親再婚後由於忍受不住繼母對她的虐待而離婚並終身再未娶。當年父親真的是因為愛而犧牲了自己的生活,所以老了的時候,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壓到了女兒身上。在女兒由於工作和小家庭的壓力下有時不能全面關注老爸時,這個老父親的脾氣一日不如一日,最終變成了一位「憤老」。

 在我們的文化傳統承襲中,養老院是最不人道的地方。我們曾因此而譴責西方太缺乏親情,可是在我自己面臨並掙扎在工作、生活和盡孝的矛盾時,我的腦中時常閃現出好友父親的故事,覺得那些年我有愧於她,因為這個時候我也想到了養老院這些專業機構。可是,來自周圍社會的聲音分明是:「癡呆了?癡呆了就更不能將老人送到別人手中,她要受罪的。」

 我何嘗不懂?

 在掙扎的過程中,我的腦海中還常常會浮現出在美國見過的裸露在陽光下花草中的老年護理中心;一些中年婦女或夫婦笑盈盈地推著輪椅和輪椅上的老人嚶嚶細語,然後將老人扶出輪椅,放在自駕的車上,一起去餐館吃飯,吃好後有的還陪父母看場電影,然後再將老人送回老人院。夕陽下夜幕中,我看到過他們相擁著的依依惜別,兒女們抱吻著老人輕聲慢語地說:「下周見。」畫面如此溫馨。

 「你們將父母放在這裡放心嗎?」「為什麼不呢?這裡的護理人員是經過培訓的,很專業。而我們每天有別的工作做,還有孩子,看護父母應該還不如這裡。」老人們更是無怨無悔,因為老年公寓和護理中心是他們年輕時就計劃到的養老的地方。

 在美國我雖然有幸聽到過,甚至接觸過很多年老或身體久病的人,對養老院也經歷過一個從驚詫、不理解、接受和欣賞的過程。屬於比較開明的人士。但是在媽媽的有生之年,我們兄妹幾人也可能還是不能將媽媽送去養老院。一,相對而言我們家孩子多,可以換手;二,懼怕於來自社會和良心的譴責;三,目前社會上還沒有能積聚癡呆病人的很讓人放心的護理中心。但我知道在一天十幾個小時面對媽媽臆想中不間斷的焦慮、憤怒和恐懼和她顫巍巍的身體婆娑不停地翻檢著、藏匿著再尋找著爛抹布、廢紙時,我的內心深處會對藍天白雲下一派花草擁簇的美國敬老院中的尊重科學和心理學的管理,對那裡人們之間責任之外的一種輕鬆而平等的護理交流而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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