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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 作者簡介:《月台》編委,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哲學碩士。第一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冠軍得主,作品有散文《對話無多》、《石沉舊海》等。
雖然快餐店提供的清潔員制服十分彆扭,尤其是顏色配搭可謂差勁得無以復加,但秀珍一罩上印有快餐店標誌的圍裙,繫緊腰帶的瞬間,她還是覺得精神振奮,心情也輕鬆起來。
秀珍很需要一份快餐店工作,因她清楚自己的需要。所以,面試時胖經理講了很多挑剔或唬嚇人的話,開出很多不平等條件,她一聲不響統統點頭答應。她想像自己是一條鱔,逆流而上左閃右避找一堆亂石藏身保命。聽罷胖經理的話秀珍強裝鎮定,削足適履迎合各種要求,終可擊敗十數名強壯屋h師奶贏得這份工。
秀珍上班以後,經理多次把她拉到一角重覆吩咐:收餐盤要幹得清脆利落。他用「到位」去形容時機的拿捏(其實他本人也拿捏不到):表面上是服務周到,有一流快餐店的效率,實際上要客人在不反感的情況下自願離座(難度甚高,搞不好就變成趕客),加快騰空座位(胖經理用「翻檯」這術語,可是秀珍太蠢聽不明白)。胖經理最討厭那些從報紙剪出優惠券,買特價飯並大大聲叫加飯、不買飲品卻拿兩杯白開水的食客。他們往往很快吃完,但必定備有飯後讀物如免費報紙或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一邊反芻文字一邊用牙籤弄乾淨每道牙縫,這樣一坐往往就是一個午巿。表面上快餐店座無虛席、逆巿暢旺;但月尾胖經理一看經營賬目就心驚膽顫,一個個數字膽固醇一樣黏著他的血管內壁,隨時要取他的命。所以,他的翻檯策略是否奏效,交賬時能否顧全顏面,全賴秀珍的功夫是否到家。
由於深受器重,秀珍硬著被錯愛的頭皮、鼓足幹勁,收拾餐盤時盡量賣力。食客嚥下最後一口飯,嘴都未來得及擦她就衝上去問:「先生,這個還要不要?」
──碟上的飯吃個精光,食客也不好意思說「要」。
秀珍笨手笨腳地將還有湯汁的食器疊好,抹淨桌面,把盤子收去時不忘加一句謝謝(又是胖經理的吩咐,客套話千萬不可吝嗇)。
鬍鬚食客覺得這句「謝謝」有骨,斜乜秀珍一眼,死命抓住半杯開水不放(他知道清潔員無法得寸進尺)。他心裡有數,既然生存無法避過進食這一環而又必須幫襯快餐店,就要想辦法在其他地方討回公道。通脹嚴重飯款在一年內加價五元,加飲品不再有優惠,食物份量又縮減,更離譜的是變換容器以圖欺騙視覺。鬍鬚食客每餐只吃得半飽,待會他經過自助調味站,會順便拿兩包醬油、茄汁和砂糖填補心靈空虛。
未幾,秀珍摸清胖經理和食客的心理,覺得他們像進行注定兩敗俱傷的貓狗大戰。她夾在中間兩邊不討好,心底同情食客面對通脹束手無策,但自己十分需要一份快餐店的工作,絕對不能得罪胖經理。她多次想開口問:經理,人多幫襯你又煩,人少你又驚,到底你想人多還是人少?可最後她不敢造次,怕自找麻煩。
後來,連中學生也要求加飯,迫使胖經理作出針對性安排:加飯由以往隨意舀一勺白飯,變為統一加一小碗蒸飯。又是表面上衛生又周到,但那個小碗真是小得好可憐──碗裡的飯,三歲小孩也能兩三口吃完,頗有嗟來之食的屈辱。
秀珍覺得此舉實在是醜態,也惹起部分食客的不滿。為抵抗沒收餐盤的進犯,包括鬍鬚食客在內的客人,更高調地展示喝剩一口的凍奶茶、吃剩一口的西多士,報紙雜誌抬得更高形成防護牆。胖經理多次向秀珍打眼色,但她在情在理都無法下手(已多次碰壁受白眼),於是她知道自己的境況岌岌可危,面臨貶值最終毫無價值的慘烈下場。
許多年前秀珍已深知所有事物(包括人)都有價值,可是現在她更多地考慮差額的問題。秀珍不懂經濟,是數學白癡,不會理性分析問題,但她隱然覺得世界被差額推動。例如,所謂競爭的道理:人家要求你做100分,我做150分就很穩妥,卻要慎防有人願意做180分。然而即使做足200分一朝天下無敵,也只可獲得100分(或更少)的報酬。秀珍的兒子就是例子,他拚命加班進修考試出差忙得形銷骨立面無血色,人工還是幾年前入職的那個數字且天天擔心接大信封,她覺得寶貝兒子長期超負荷但身價折完再折。她兒子說:老媽子,時代變了,老闆就是想employ超值staff,所以output不能提升的人要減薪,而OT從來沒有補償,福利cut得幾乎沒有。何曾有過半斤八襾呢?何曾有過呢?
傀儡一樣的秀珍工作上保持高度警覺……她覺得快餐店變成鱷魚潭,到處危機四伏:表面上人人和睦友善,實際上互相噬咬──我的損失,由你補償;我要佔你便宜,你要吃我的虧;我的目標數額,要你犧牲成全……秀珍想像力豐富,她想像經理和食客變成鱷魚互相噬咬,結果變成一客血肉淋漓的羅宋湯(而且水多於渣)。她的婦孺直覺是,有些東西可以貶值、可以特價,但有些不能。至於哪些是甚麼,她又說不清、講不透,更加無法去爭取,更談不上能堅持。
秀珍不理兒子所說的「嗯胚」、「士打扶」、「歐潑」、「咳」是甚麼,也懶得組織分析:她的明確目標是減輕兒子的負擔—於是那天經過快餐店看到招人的告示,就衝進去跟胖經理說:工資可以商量,輪更也悉隨尊便,但我要你包我兩餐有肉有菜有飯一定吃得飽的員工福食,這是我最需要且不會讓步的。
問:先來一個較空泛的問題:小說與散文對你來說有甚麼區別?
麥:籠統來說,散文是我,但小說通常不是;前者真,後者幻。我在散文裡寫親身經歷和個人感受,我要求自己下筆時平實無華、溫柔謙恭。可是寫小說時我會變成另一個人,在真實和虛構之間搖搖擺擺,會諸多計算、精心策劃,並特別注重情節的環境和表達手法。寫得投入時,下筆可能會暴躁、憤怒和陰險,這是為了捕捉感覺。
問:大家的印象是你最初寫散文的,《月台》同人互相開玩笑時都稱你以散文拿了不少文學獎;不過你近來多寫了小說,中間有沒有經歷了甚麼轉折?
麥:每期《月台》都需要不同性質、體裁和題材的稿,有時候編輯要親身上陣。因此近來我多寫了一點評論和小說。此外,其他雜誌向我邀稿,也多要求我寫小說──這就是「多寫了小說」的原因吧。雖然我不擅寫小說,但我享受這個過程,它引導我思考很多平時不會想的事、讀不會讀的書、留心別人的生活……得益往往比寫散文要多。
問:本身有沒有當快餐店店員的經驗?
麥:有。我做過好幾份工:快餐店店員、送貨員、保險經紀、代課老師和編輯。因工而認識的人來自不同階層、年齡、背景,從他們身上、從工作本身,我學到很多,這些都儲進我寫作的資料庫裡,有些人和事已經化為小說了。
問:副刊的同事曾經一起到過天水圍踏單車,到茶餐廳見到的店員和客人幾乎都是這樣子。在你看來天水圍的快餐店和香港其他地方的茶餐廳有甚麼分別?
麥:平日天水圍的茶餐廳,食客都是學生、主婦、長者或裝修工人,感覺比較「街坊」。相比於巿區尤其是商業區的茶餐廳,這裡更有一種生活的質感,人情更加率真(率真得有正有反)。
(編按:編輯不妨加了點「天水圍想像」。我們去踏單車那天在星期天,很多「賭馬男」在餐廳勾留不去,他們大聲說著粗話,罵著那些稍一不慎的姨姨……可見作者是位和善先生。)
問:秀珍和老闆、和客人、和兒子、和屋h師奶之間都存在衝突與矛盾。可否談一談這種張力?
麥:每個角色、每種身份,都與其他個體存有關係:有時是正,有時是負;可說是磨擦,又可能是相融。小人物往往最容易受制、左右為難,如果這種狀態稱得上是張力,那麼這正是活著的證明,是生活的常態。
問:談一談你對玩笑的看法。
麥:首先,玩笑不可人身攻擊、挖苦別人,不要將快樂建在別人的痛苦上。恰當的玩笑無傷大雅,而且玩得高明的,還可能有正面效果。但界線實在不易掌握,所以開玩笑都有技巧和藝術,所以我欣賞那些真正會開玩笑的人。
問:你會怎樣處理/看待作者與文本之間的關係與距離?
麥:一旦脫稿,文本只是名義上屬於我,但它有自己的生命,它可以否定我原初的構想,甚至顯露我的不逮。之後它如何化生於我都是間接的,而再進一步讀者如何詮釋一個作品,都屬文本的事。上述個人觀點,使我喜歡談「喜歡的作品」多於「喜歡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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