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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的黃裳。 （網絡圖片）
賀越明
這個題目，是由9月27日「文匯園」裡《黃裳與周作人》一文引申而來。說來也怪，作者換了一個署名，該文又原封不動地移植於10月4日另一港報的園地，從題目到文字絲毫未變，不知是見解新穎還是題目引人，獲得厚愛如斯。但在我看來，如作者所談去「鉤稽」黃裳與周作人之關係，多少有些片面；而且只談與「一周」的關係，並不能恰當解答黃裳所「追慕」者為何的問題。
在該文作者的眼裡，黃裳兩年前的「這本《來燕榭集外文鈔》的最大用處，我以為是對鉤稽黃裳和周作人之關係大有幫助。」何以見得？作者從書中所收《讀知堂文偶記》、《讀〈藥堂語錄〉》、《關於李卓吾─兼論知堂》、《更談周作人》以及其他篇什尋章摘句，發現黃對「知堂文字的傾慕」著實可觀，「而對周作人思想的欽敬，也在在可見，」並一一列舉，證明「非真知周作人者，斷不能理解得如此透徹。」至於更為重大的收穫，則是他從時間上推出，黃在1942年仍然對周的見解和文字表示好感，而這時後者早已在北平出任為職，是「落水者」了。為此，作者質疑：「那麼是身在淪陷區的黃裳苦於環境的限制，作文缺乏別的素材，只好借周作人來敷衍麼？考慮到黃裳的腹笥，這種想法跡近侮辱。」於是，「我有一個私願，希望有條件的人，好好鉤稽一下周作人與黃裳的關係，不論文字還是思想，如果要做這個工作，這本《集外文》則是萬萬不能忽略的。」循著作者的這個居心和思路去「鉤稽」，是否就能獲得正確的結論呢？
據聞1956年秋上海《文匯報》復刊時，社長兼總編輯徐鑄成提名黃裳擔任編委，當即引發不同意見，但徐以黃裳「有才」力排異議，結果黃還是進入編委會。不同意見為何？原來，他1946年在南京跑新聞時，有次跑去老虎橋的模範監獄訪問受審的周作人，居然還向這個漢奸「求」了一幅字（亦即寫下一首詩）！這就是《老虎橋邊看「知堂」》一文的由來以及十年後泛起的餘波。這應該是他本人始料未及的，就像早年那幾篇「不合時宜」的文章，會被今日有心人引發出「鉤稽」的話題一樣。這就是黃裳，在一個大分化和大動盪的時代當記者，職業需要恪守某些界線，他卻揮發出一派舊式文人的散漫氣。
毋庸置疑，黃裳對周作人一向心儀其文，即使到四十年代周「落水」之後，他在相關文章中還是讚不絕口。但所讚者，並未超出作文的範疇，也有幾句是試圖觸及「苦雨齋」主人的矛盾心理和人格缺陷，沒有也不可能鋪衍展開，不過還是可以從字裡行間見出的。那麼，按前述作者的邏輯，當周一旦在政治上失足，失去民族氣節，他的文章是否就絕對不能讀也不能談了，甚而要抹殺其文學成就及其影響了呢？而像黃裳那樣照讀照談，而且還表示「愛讀」，就對二者的關係「存疑」並要「鉤稽」一番了。其實，當時還是青年的黃裳如此這般，主觀上也許沒有認識，但所表現出的倒是不「以人廢言」或「以人廢文」的原則。「不合時宜」是肯定的，但卻夠不上甚麼大錯。正如作者也知道的，八年抗戰結束後，黃見周在南京高等法院受審時無恥狡辯，便心鄙其人，用文字表示出不屑、反感以至斥責。這正說明，隨著人的成長，認識也在深化和提高。無視這一點，以當事人後來的識見反過來質疑、苛責其早年覺悟不到位，那是連進化論都不及，更遑論辯證法了。
黃裳以撰寫散文步入文壇，尤以書話小品、文史隨筆見長，而前輩作家中這類文字又以周作人的造詣為高，因其國學根底深厚，對東西方文化涉獵頗廣，視野開闊，見解獨到，信筆寫來，博識、冷雋、風雅、沖淡，風靡一時。黃作為青年學子拜讀之且欣賞之，文風及筆調自不免會有一定的印記，至於是否到有心「追摹」的地步，恐難輕易論斷。
黃裳在《來燕榭集外文鈔》「後記」提及，他早年為《宇宙風乙刊》寫過一篇《讀書日記》，「文章是模仿魯迅先生的《馬上日記》的，連筆名也是先生用過的筆名。」確實，他從開始寫作即對研讀魯迅用力甚勤，以致文章裡隨處可見「魯迅風」的浸潤。在他發表的文字中，有為魯迅詩作箋證的，有對魯迅文做校補的，有引魯迅話談戲改的，有論繼承魯迅式雜文的；更常見的是，為文引用魯迅的觀點啟首或作結；建國以來所寫的《論「二醜」》、《審查》、《又說曹操─人間說戲之七》、《翻舊書》和《夜讀偶記》，等等，則是直接推崇和稱道魯迅思想見解的篇章，充溢著他對這位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的欽敬之情。在「後記」裡，他還明確地說：「二周都是我愛讀的作者，但我敬重的是魯迅。」的確，這可視為他的肺腑之言。
可見，倘要研究黃裳對前輩作家的傳承，僅在周作人與其的關係上「鉤稽」而不探討魯迅對其的重大影響，是有失全面也難以準確的。兩年前，在華東師範大學召開的「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學術研討會上，詩人、作家邵燕祥以《黃裳的「散文王國」》為題評述：「黃裳於『五四』諸家中，愛讀周氏兄弟的文章」；「細心的讀者不難從黃裳的某些文章裡看到魯迅那些憶舊文章的影響，是影響，而不是刻意的模仿。在另一些談書等等的文章裡，還可以看到知堂的影響，自然也不是刻意的模仿」；「黃裳有一些文章，於有意無意間把魯迅式的雜文和知堂式的隨筆小品兩種風格融匯在一起……」這確屬方家之論，是極為恰當而扼要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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