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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車子左轉,開進麥當勞道。
「林太,」我說,「到了。你家是幾號?」很少開車上半山來,我眼睛忙着看路牌。
林太枕着自己一頭大波浪黑髮,眼神很遠。只說在前面。
車子上山下山,左右拐了兩個圈。
「林太,是這兒嗎?」我直覺認為這松樹旁的兩層洋房就是。可能覺得那二樓紗窗後的紫水晶燈,就是林太挑的。
「西里亞,是這兒嗎?」她可能不太習慣我叫她林太。可原來頭已斜靠在車窗,醉睡了。
我把車停上人行道,下去透透氣。還好沒有警察。如果我是男人,這時應該像電影裡的角色,從西裝口袋掏出香煙,點了,沉思着慢慢抽。
可我不是男人,現在又夜深了。我踱步在想,上哪兒找林家的地址?也沒她家電話號碼,那年月更未有手機。她好歹是我上司,林先生也是有頭面的人,總不成開車到警察局吧。但有幾秒鐘我的確想過,應該去中環警署呢,還是去灣仔差館好。林太這時在皮椅上動了一下,換了個姿勢,露出太瘦的小腿。
結果是哪兒都不用去。我竟遇上一個姓陳的舊同事。他住附近,短褲涼鞋出來放兩頭狼狗。他一看西里亞這街坊便認出來了,說了房子號碼和方向。我謝過,馬上開車,狼狗作勢要追上來。
原來只拐個彎便到。也是兩層高的小樓,卻沒水晶燈。我停好車,叫醒西里亞,幸好她可以自己走路。是林先生開的門。我說公司開會晚了,順道送她回來。
「因為路不熟,耽誤了,很對不起。」林先生我見過一次,人很客氣,讓我進去吃茶。我謝了,又給他一個文件包,說是林太的重要文件,待她醒後給她。西里亞這時有點醒,站在玄關廊燈下,拉我手,留我喝藍山咖啡,又看住林先生笑。
我開車下山的時候,從後鏡匆匆再看這暗黝的樓房,放下一個年代。
林太我認識好些日子了。那是中環一家大洋行,我是個畢業不久的助理。她可神氣哩,幾乎是香港第一代女強人,起用了很多本地的供貨商和設計師,又帶頭往大陸跑。當香港人忙於取笑大陸人又窮又土的時候,她勤奮地帶着洋老闆專跑北京和廣州,跑對了關係。不過她說話很輕,要用心才聽得清楚。
有一次我為公司寫新聞稿,要引她幾句話。英文名字我知道是西里亞.賽,可中文名字不肯定,正想上樓問她秘書,卻在電梯遇見她,便大着膽問了。她微笑說,我叫賽榮寧,比賽的賽,光榮的榮,寧靜的寧。見我手上拿着新聞草稿,便禮貌地借來看,說很好,不錯。其實也沒寫了幾句。電梯到了,她安靜地出去,很大把的曲髮,很瘦的小腿。
我坐下來,擬好全篇稿。那時沒有電腦打字,要手謄一次。寫到榮寧兩字,心想,要有怎樣的父母,才配有這樣的名字。
然後事情開始不一樣。起先是女秘書們的耳語,說林太下午三點以後辦公室門關上,不見人。有急事非找她不可,她也會接電話,但只聽,良久才答句是或不是。有次,開一個很重要的業務會議,我在一角負責安排幻燈片。主席問她幾個問題,她游了好遠才回來,只是看住大家微笑。以後,大家開始不大請她來這些會,她漸成為只是文件上的名字。
也是這時,秘書們開始傳出林先生交上了蜜運。不久連周刊都登了。雖然大家都知道,還是一期一期追看。照片裡的林先生比真人更型格,而那女明星,應該就是西里亞的年少模樣:束起長髮,眉眼間,無論盛世亂世,男人都想馬上跟她走。
林太其實蠻喜歡我的,因為我勤力聽話,也不介意陪她去酒會晚宴之類別人認為浪費時間的應酬。她喜歡我叫她西里亞,也喜歡一些下午五點多便開始的酒會,最喜歡中環的酒店富麗華。站着喝,由紅白酒開始,慢慢到烈酒,一杯接一杯,也不吃甚麼。西里亞認識的人真是很多,有時她忘了人家的名字,我會小聲提她,或者說些有趣的新聞,找點話兒聊聊。未見過的,我會替她發名片也收名片,她就站着,邊喝,邊看自己的雙手顫抖。
有時散了,她還要去旁邊的劉伶吧再坐,我都順着她。她繼續喝,我就拿文件出來看,或者幫她整理剛收到的名片。有時她精神不錯,會講一些老闆以前的趣事,又會問我晚上讀書順不順利。有時,大家其實都很累,對坐發呆,等她司機來接。
看街上的暮色,行人疾走。
不久,我轉了工,常去台灣,香港的事就生疏了。後來才知道,林太給董事局請走了,到美國退隱了一回,聽說人也清醒了好多。有次在台北的書店,我下班後站着看完雜誌上她一篇訪問。原來那總編在香港讀過幾年中學,跟西里亞同班,特飛到三藩市做了專訪。
總編問了一般女人專訪都問的問題,怎樣看事業家庭兒女等,她都一般地答了。然後總有一兩條驚訝問題。因為是舊同學,總編記起中三的時候,幾個女孩躲在學校更衣室玩碟仙。總有人問前程,碟仙在紙上比劃了一回,拼了些字,大家各取所需。到西里亞,她問兒女,各自的運數,碟仙都答了。有個同學不識趣的道破:碟仙說你有個兒子十三歲就沒了,要留神呢。總編記得西里亞一手就打翻了乘碟仙的硬咭紙,小瓷碟粉碎在磚地。西里亞你可記得這幕?
「就是你說的這樣。年紀輕,不服氣。」三藩市的戶外陽光,西里亞胖了點,面容很好,手握住咖啡紙杯。
後來真應驗了。有沒有後悔,總編問。她沒怎答。
我從忠孝東路出來,朝樹木蓋天的仁愛路走。明知要死的人,還是一個一個地出生了。
我突然很願意再跟西里亞工作。
這意願很快就實現。有人打來台北找我,說林太開始在香港另一個機構上班,想找我回去幫忙。事情很快便說定。
我們在她尖沙咀新辦事處旁的一家咖啡館見面。周刊已沒再寫林先生,一切都像不錯。
我們談了些工作的事,簽了文件。然後聊到她的美國假期。
「每天中午就去散步。三點之後的時間最難過,一定要找朋友陪。真沒人有空,就去碼頭坐,看書,不帶錢不帶信用卡,不上館子,不喝東西。」她這刻喝熱牛奶,像小女孩渴望上床做個好夢。
新的工作是難的,人的糾紛很多。別說林太慢慢又開始三點後關門不見人,我也有衝動閉上門只做自己事,但是不可以。每日的爭鬥要處理,人和事都變得很快。
有天黃昏,同事都下班了。老闆他突然回來,坐到我的寫字間,關上門,說,林太精神很不好,怕她太累,會物色人選替她。他問我有空嗎,然後拿出一張支票,一封信,要我跟他進去做個見證。
「還有,」他突然記起,「請你馬上擬份新聞稿,多謝她的貢獻。」
林太的辦公室,燈還亮着。老闆叩門進去。她的樣子是一般五六點鐘的醉態。他也沒說幾句,她馬上明白了,畢竟是老同學。她看了看支票,簽了信。我給她看新聞稿的字眼,她沒有意見。我把支票和文件放進公文紙袋。三方默然。
老闆說還有事要先走了,請我送林太回家。
我們倆坐上了我的小車。我問西里亞,住半山甚麼路。
她輕說:「麥當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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