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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楊智恒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在床上輾轉反側，起來喝水，又換了個枕頭，還是睡不著。幸好珍妮出了差，全屋只我一個。沒精神看書，扭開電視，哈，三點半，剛上演張活游和紫羅蓮的《千里送京娘》。張活游唱得不錯，但一點不像趙匡胤，紫羅蓮原來很唱得，是個標緻美人。
活到這麼年歲，我甚麼事都趕快去做，也沒時間去騙自己。是的，睡不著是因為另一個美人，當然她沒有紫羅蓮六十年代的嬌媚，她是廿一世紀的，直長髮配鴨舌帽，毛毛外衣，說話之間，濃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很可愛。我忘記可愛的感覺很久了，突然在今天晚上的飯局碰上，有點觸動。觸動得小周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我說，是酒太好了，要仔細品嚐。
小周是老朋友，好客戶，生產高科技化學品，每次從上海來都要見面聊天。今天中午來電，人在香港，說上半年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幾個月就完成了全年生意額，一定要慶祝慶祝，訂了中環文華廳，要跟我吃一頓優雅的中菜。還會帶兩個同事一起來。
我欣然八時正去到文華。他們從荃灣出來，又是星期五，要晚一點。八點半才齊人，坐下介紹，試酒點菜，很愉快。
小周的同事，一男一女，都是長駐香港的，男的也是上海人，很能幹的樣子，負責廣州這邊的南方客戶；女的是香港人，看行政會計，鴨舌帽下的長髮閃閃亮。我在雜誌上見過，年輕女孩會在髮上灑點紫金粉。
男的有個洋名，史提芬，女的倒用中文名，小周叫她欣欣，我問準之後也跟著叫。欣欣不大說話，但常笑，有一部很潮的手機，隨時準備拍照的樣子。
為甚麼生意這樣好呢？我問小周。他說也不明白，總之踏入零八年，訂單就突然多起來，多得難以置信。
不過這未必是好事，小周拿出他一副世故的臉孔，物極必反，之後可能有大反覆。
不過，反覆未到之前，還是先開心吃飯吧。
欣欣吃得不多，但全程都很認真為每一道菜拍照，好像看比吃重要。我問欣欣，很喜歡拍照嗎？她答是用來上網的。有一個博客網友，每天都交換信息，看誰上了甚麼館子，吃了甚麼好玩又潮的東西。
我說，文華的菜，怎會潮，只是貴。
欣欣在拍一碟剛上來的杞子蒸魚，紅白相配，煞是好看。她說，是呀，就是貪這兒貴，她自詡是網友中第一個拍到這道菜的人。
然後她湊過來，趁小周和史提芬在喝酒，小聲在我耳邊說，你有沒有留意我點了最貴的菜，因為今天晚上由我簽帳，我可以作主。她鴨舌帽尖碰到我額前，我本能地退了一下。我不很明白她是甚麼意思，不過見到她耳鬢的碎髮，和小圓耳珠，我好想握住她拍照的手。
我當然沒有這樣做。小周那邊正說他家裡的新HiFi，又講他最近到維也納開會，趕上了一場在金色大廳舉行的交響音樂會，聽後覺得不枉此生。然後他說已寫了篇文章談那場音樂會，之後會傳給我看，我當然說好。
這個《千里送京娘》，真是越送越悶，我想睡了。今晚這頓飯多少錢呢，欣欣在文華樓下說，結帳是五萬，酒錢佔大份，菜反而不貴。大家就在中環街頭散了。小周著我下次一定要去試聽他上海家的新HiFi。
我一路坐車回來，只想著欣欣。當然這是沒可能的。那些閃髮、小耳珠、厚毛毛外衣，旺角銅鑼灣一街女孩都是，足夠做我女兒了。可那毛毛多柔軟，下面有年輕發暖的精靈。
第二天中午才起來。珍妮不在，一切隨意。吃了幾塊餅乾，泡了熱茶，上網看新聞。
想起欣欣說的試菜博客，可怎麼找呢，試試「文華」和「杞子蒸魚」這些關鍵字，果然找到。原來欣欣昨夜一回去就把相片上載了，還寫了文字，不過都是菜名，一點感想的文字都沒有，我有點失望，想想又很傻，難道期望現在的女孩寫詩酬酢嗎？
拉上拉下看，欣欣原來挺勤力的，每一兩天就有新照片上載，那她到外面吃飯真是蠻多。如果是我，晚上回家吃，中午跟客戶吃，也總是那麼幾家，沒甚麼好公告天下的。
看到最後一頁，給我發現一行小字：下星期三下午一點打磚砰茶餐廳見。下星期三，即是還有五天。這打磚砰茶餐廳在哪兒呢？從未聽過。
知道在哪兒又如何？我問自己，不是真要去吧。我和珍妮的生活，容不下一點荒唐，準確點說，是甚麼都容不下。能周末靜靜看個報，泡壺茶，她可以安心地出差，知道回來時我會在家等她吃飯，已是幾經艱難之後才有的安寧。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這樣下去。
赫然屏幕上出現了幾個在線的人，欣欣好像知道我在線上，在聊天盒裡問，杞子蒸魚拍得很像真吧？我沒答，把在線功能關掉，馬上又後悔，不過再開聊天盒的話，就更此地無銀了。納悶了一回，又不敢再看那網，後來上街蹓躂了好一回。
這樣過了幾個星期，珍妮回來又出去不止兩三回。我們最要好是這段日子了。她在外地的時候，我們長途電話談得很晚，我興致很高，說不如不要做了，我們一起去半年旅行吧。有時她說不聊了，要睡。那次珍妮回來的時候，我覺得她在一旁用懷疑的眼神看我。兩天後，我又送她去機場，大家都很愉快，她狐疑更深。
深夜，我又睡不著，起來邊看粵語長片邊上網。看不到片子的名字，是謝賢和江雪的黑白電影。謝賢是富家子，江雪是寡母婆帶大的窮家女，是謝賢妺妹的同學，後來有了謝賢的孩子，他卻不認，還去了英國讀書，回來後成為建設師；這時聊天盒子又彈出來，我認得是欣欣的盒子。一閃一閃，是空的。
我終於忍不住，寫了一句，問，打磚砰茶餐廳有甚麼好吃的。她馬上答了：沙茶牛肉炒公仔麵。我寫，現在開嗎？她停了一回，答，應該開七點。我寫：早上有炒公仔麵嗎？應該沒有，她答，不過湯米粉也好吃，榨菜夠辣。我現在就來，我寫。她寫，天還未亮，可以先睡一回，七點在茶餐廳見，不過在荃灣啊，不好找。我答，查地圖就行。
我六點三刻就到，有點冷，裡面剛亮起燈，捲閘拉起一半，有夥計彎腰穿過去上班，順便把丟在門口的幾袋白方包拎進去。
然後欣欣就站在我面前。她今天戴了軟紅冷帽，頭髮全收到帽裡去，更像小女孩，穿的倒是上班衣裙，她寫字樓應該在附近。
我們坐下來，要了兩杯奶茶。只我們這檯客。我一夜沒睡，終於再見面，很不真實。欣欣沒化妝，不過看得出睫毛還是修飾過的，濃密的剪剪眨動。我很想坐到她旁邊，捉住她手，就那麼近坐著看她眨眼，看一天都不厭。.
這時她從手提包拿出一張照片，正面給我看。
「這是我，你先看清楚。」欣欣指指相裡的人，的確是她，眼耳口鼻都是她，長髮披肩，但頭頂是禿的，露出青白的頭皮。
怎麼，是電腦改的相吧。我說。
她眼神說，是真的，我是個鬼剃頭。然後她給我看相片背後，寫了一行字：不要叫我去看醫生植髮，全試過了。
我想了一回，坐到她身邊，輕輕脫下她的暖紅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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