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益(作者簡介:自由職業,寫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發表作品多篇。《別人的嘴巴,我的故事》獲台灣《聯合文學》短篇小說推薦獎(第二名)。)
1
20世紀70年代的一個早晨。王公正老師走在爛屋場通往王公橋學校的田間小路上。他看到一個人正把腰身彎向田裡,就大聲喊:「張雙全,你又在捉黃鱔吧?」
田裡的那個人直起腰身,也大聲喊:「喊什麼喊?黃鱔不是聾子,你這麼大聲喊,把它們嚇跑了!」
「黃鱔嚇不跑的,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雙全,來,上來吸根煙。」
這兩個人就選了路邊一塊草地坐下來,捲「喇叭筒」吸。
王公正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雙全,沒事跟你來唱幾句夜歌。」
「要得。你開頭吧。」
這兩個人就在這樣的早晨,唱起只有辦喪事時才唱的夜歌來。
王公正唱:
千重山,萬重山,
千山萬山把我們關。
張雙全接過去:
上反正有天,下反正有地,
今朝有酒我今朝醉!
王公正:
水裡去,水裡來,
水裡也可以把人埋!
張雙全:
昨天教書,今天教書
天天教書把人教成了豬!
王公正:
黃橋有個張雙全,
有書不教發了癲。
黃鱔進眼他進眼,
一進深眼陷半天。
張雙全:
黃鱔黃,本姓王。
先前住在桃花洞,
後來搬到爛屋場。
深挖洞,廣積糧,
畜牲也想稱霸王!
姓王的你能打幾個洞,
狡兔三窟也沒有好下場!
剖你的肚,開你的腸,
砍做幾截請你見閻王!
王公正老師本想在張雙全身上沾點小面子,沒想到自討沒趣,「霍」地站起來走了。
張雙全說:「反正上課還早,再唱半個鐘頭不要緊。」
王公正頭也不回,話也不回,急急地走向學校。
2
時間:1960年夏天的一個晚上。
地點:一所農村小學的食堂。
人物:張雙全,張雙全的妻子賀桃花,小學的大師傅。
這三個人就像當時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餓得面黃肌瘦,皮包骨頭。
張雙全正在燒火,小學的大師傅繫條骯髒的黑圍裙,拿手鍋鏟在鍋裡翻動著什麼東西。
賀桃花小聲對張雙全說:「火小一點。」
張雙全也小聲說:「我曉得。」
大師傅跑到屋角裡舀來瓢水,往鍋裡倒去,說:「現在,你可以把火燒大,燒得越大越好。」
張雙全連忙用火鉗夾幾塊柴送進灶的深處。
這是一個平常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我之所以要在這裡費這許多筆墨寫這些本不值得詳細描寫的事情,是因為在當時這3個人看來,這樣的過程是一種天大的享受。當時,他們周圍好多人都在挨餓,餓得有氣無力,餓得死去活來,餓得昏天黑地,餓得形銷骨立,有些人乾脆餓得不活了,而他們3個人,在這所小學簡陋的食堂裡,做著無上的美味—黃鱔湯。
學校也不像學校了,孩子們來上課的也不多,都餓得頭昏眼花了,哪還有精力和心思搞學習?有些老師也不來學校,都這個時候了,活命是最重要的,如果能活過這最艱難的時候,再來講教書的事吧。張雙全夫婦還守著這所小學,他們也知道自己快堅持不住了。這天下午,張雙全到田野裡抓來斤把黃鱔,欣喜若狂,在這個飢餓的時代,能吃到肉,那真是最高級的享受。
「張老師,你捉黃鱔硬是蠻厲害。其實好多人走了好多回,黃鱔差不多捉絕了,你一出去,就捉了一斤多回來。」大師傅邊嚼黃鱔肉邊說。
「沈師傅,你就不要喊我們老師了,你年紀比我們都大,是我們的長輩,你這樣喊我們,我們不好意思。」張雙全說,他咕嚕咕嚕很響亮地喝著黃鱔湯。
賀桃花沒說話,一心一意享受她的美味佳餚。
「你們硬是老師,我當然要喊你們老師,不像我,字不認得幾個,只霸蠻寫得自己的名字出來。這個世道不曉得要怎麼發展?」
沒人接他的話。
三個人把黃鱔湯吃完了,臉上多了一些紅色。
大師傅邊洗碗邊說:「要不是吃了這一大碗黃鱔湯,我怕是連洗碗的力氣都沒有了。」
賀桃花說:「沈師傅,你莫講得這麼嚇人。」
「不是我要嚇人,真的是這樣。從去年起就開始餓,一直餓到今年。今年要是還要餓,那就都要該死了。」
張雙全說:「以前也有過沒飯吃的時候,不過好像沒有這麼嚴重厲害。」
賀桃花小聲嘟啷了一句:「你莫亂講。」
沈師傅說:「是這樣的,解放前日子過得再苦也沒這麼苦過。這不是亂講不亂講,事情就是這樣的。要不是吃了這黃鱔湯,我連講苦的力氣都沒有了。」
「今年會好一點吧。」賀桃花說。
沈師傅說:「硬要好一點才好。你們回不回去?我反正明天就回去。」
張雙全說:「人都走了,我們想守也守不住。明天我們也回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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