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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美國超人夢》中的一對兄弟。
張衍榮
「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鄰舍傳來曾經風靡一時的《北國之春》歌聲。這首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日本民歌，詩賦般的歌詞，優美的旋律，舒緩的節奏，質樸的情感，傾訴般的演唱，無不感人至深，一曲《北國之春》將鄉愁唱盡。然而，最打動我的說來喟歎，既非感恩慈母的「送來寒衣禦嚴冬」，也不是思念戀人的「我的姑娘可安寧」，而是歌唱父兄的「家兄酷似老父親」。
它，讓我在惆悵中想起自己的家兄。
按說，父母膝下我是長子，應該沒有「家兄」。可我們這個家族有個老傳統，即同輩一律按長幼排序，因而我又是有「家兄」的。這位家兄並非別人，乃是我的堂哥衍福兄，因其乳名「杏初」，我們便都喊他「杏初哥」。杏初哥與我共曾祖父，算來我們是第四代，倘若是外戚，按照「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就忘了」的自然規律，我們早成路人了。然而，古樸的農耕家風和人丁的百年凋零，使得「碩果」僅存的三四戶族人始終如同一家，不論在漢口謀生的，還是外出扛活的，春節都必定回到鄉下過年，除夕夜的「年飯」熱鬧而溫馨，一座百年老宅也從未分割過。在血濃於水的親情影響下，杏初哥不僅沒把我忘了，而且從小就待我如親兄弟。
杏初哥很不幸，幼年失去母親（大約被歹人拐走），少年時代又喪父，十幾歲就跟着他的「二叔」（即我的親伯父）到漢口五碼路鞋舖當學徒。我十歲那年曾被他領着去漢口，到他住的地方看過。那是店堂上的閣樓，空間狹窄，氣味難聞，嘎嘎作響的樓板上鋪着爛稻草，稻草上亂扔着一床破棉被，墊的是它，蓋的也是它。後來，在我伯母（他「二嬸」）的竭力張羅下，總算勉強成了家。其時，鞋舖早已公私合營，他也成了布鞋廠的一名工人。
杏初哥本分勤快，廠裡老師傅都愛喊他幫忙：「杏初，去，幫我買盒煙來！」「杏初，快來搭個手！」「杏初，鍋爐房的水燒開了冇？快去瞄下子！」 杏初哥的樂於助人使他贏得了一份挺不錯的人緣，但大家都這麼喊也讓他為之付出了不菲的「代價」：久而久之，他的「官諱」被人遺忘，以致戶口本上也只有「張杏初」，而不知「張衍福」。
原本工資微薄的杏初哥成家後，隨着兒女們的相繼出世，日子過得十分拮据。當然，在那個年代，過窮日子的不止他一人，這沒什麼可說的。問題是清貧的生活並沒有改變他的善良秉性。他學的是上鞋，手藝頗有口碑，常有窮街坊鄰居請他幫忙上鞋。他一針針，一線線，為他們付出了大量的業餘時間和心血，卻從不肯收人酬勞。那個時候的「酬勞」說來令人唏噓，無非糧票、布票、肉票、豆腐乾子票之類，誰家都是緊巴巴的，哪裡會有多餘？所謂「多餘」並非用不完，實乃無力購買啊！而這些票證，是可以拿來換東西，也即當貨幣流通的，他怎麼忍心收這些窮街坊的酬勞呢？以今日之「市場經濟」觀念看，我的家兄或許迂腐了些，真的，一切向錢看，唯利是圖，良心上櫃，你有什麼放不下的呢？但是，他就是不肯去動這個腦筋！
對街坊如此，待我這個堂弟就更叫人感動了。「文革」初期停課鬧革命，糧食定量不夠吃的我就經常跑到他廠裡去打秋風。儘管自己捉襟見肘，但每次只要我一去，他必定一番款待，不是粉蒸肉，就是粉蒸排骨。那可是當年百姓難得一啖的珍饈，誰見了不直嚥口水啊！他從食堂端來飯菜，自己捨不得夾一筷子，只坐在旁邊，瞇縫着眼睛看着我狼吞虎嚥把飯吃完，之後還要關切地問我吃飽了沒有？此類場景，只曾在家父（杏初哥喊他「小叔」或「三叔」）身上出現過。他清楚「三叔」家的光景舉步維艱，便將自己節省下來的工作服、手套、棉鞋、鞋墊等不聲不響地送到我手上，供我禦嚴寒，度飢荒。
「我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你要好好讀書呵！」沉默寡言，說不來大道理的他經常這樣叮囑我這個當兄弟的。為了支持我求學上進，他把自己當先進所得的鋼筆、日記本等獎品默默送給我，還將自己訂閱的《支部生活》雜誌特意攢起來留給我閱讀。
而今，家兄故去多年。這些涓涓滴滴的往事，既不驚天地，更不泣鬼神，時間上也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但它們卻始終縈繞在我心頭，原因當然不言而喻：無論思想上行動上，也不管物質上還是精神上，作為兄長，杏初哥都對我盡心盡責，傾其所有。俗話說「長兄如父」，身世苦難，地位卑微的杏初哥以自己的綿薄之力，不斷踐行着這句鄉土氣息濃郁的百姓經典。因此，「家兄酷似老父親」也就格外打動我，不論何時，只要一聽到這歌聲，我就難免動容。它，又讓我在鄉愁中想到了自己。
我也是位久居都市的「家兄」，儘管自己仍處在相對貧窮階段，但比起當年的杏初哥來，確乎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在我們這個以「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為追求的家族裡，與家兄杏初哥相比，我的踐行連自己都甚覺汗顏。雖然對生活在故鄉的舍弟曾不時略有些資助，但多半也是為了自我解脫，就像魯迅先生在《一件小事》裡自嘲的那樣：皮袍子下面藏着「小」。而且，實不相瞞，儘管受教育的程度比他高很多，書讀得更是比他多得多，冠冕堂皇的漂亮口號也是駕輕就熟，張口就來，但我還真沒他那份質樸厚道自甘清貧的境界。
「長兄如父」闡釋的既是親情，更是義務和責任。儘管歷史上和現實生活中不乏充滿齷齪乃至血腥的兄弟鬩牆，但那畢竟不為人齒，即使大獲全勝，又能如何？著名者如備受推崇的李世民，還不是諱莫如深！因此，「長兄如父」實乃人心所向，借用一句時髦話說，是主流意識，是核心價值觀。廣而言之，它是中華文化範疇裡的「中國夢」。能不能做到「長兄如父」，願意不願意盡那份義務和責任，不論對個人還是對民族，都不是一件小事，道理也是「你懂的」：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長兄如父」如同官員常掛嘴邊的「為人民服務」樣，雖寥寥數語，出口不費吹灰之力，但要真正踐行談何容易！僅有願望肯定不行，還需要克服私念，尤其需要一點排除干擾，衝破「細胞」內外阻力的擔當。否則，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便是葉公好龍，或者光打白條，甚至沽名釣譽。不需要多說，能不能做到「長兄如父」，眼下其實就是一種家國情懷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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