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岳南曾說,「沒有梅貽琦,西南聯大不會如此成功。」西南聯大的成功,在於清華精神貫穿始終,那就是學術自由、兼容並包。正如梅貽琦在日記中的獨白,「余對政治無深研究,於共產主義亦無大認識,但頗懷疑,對於校局,則以為應追隨蔡孑民兼容並包之態度,以克盡學術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謂新舊,今之所謂左右,其在學校應均予以自由探討之機會,情況正同。」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比如,對於學潮運動,梅貽琦正確引導,謹慎處之,「青年人做事要有正確的判斷和考慮,盲從是可悲的,以血氣之勇,不能擔當大任的。」險境當前,他冷靜應對,「你們領頭的人不聽學校的勸告,出了事情可以規避,我做校長的不能退避的,人家逼着要學生住宿的名單,我能不給嗎?我只好抱歉地給他一份去年的名單,我告訴他們可能名字和住處不太準確的。」
愛學生、護學生,梅貽琦的行動中氤氳着大學之道。印象最深刻的是,西南聯大的八年裡,辦學面臨諸多困難,天空警報不斷,生活難以為繼,可謂八面受敵。秉承「物質之損失有限,精神之淬礪無窮,仇深事亟,吾人更宜努力」的信念,他成為三校辦學的主心骨,「梅校長實際是常委會的主席,在風雨飄搖、驚濤駭浪的環境中,聯大保存了原來三校的教學班子,維護了學術第一,講學自由、兼容並包的學風,一直維護到抗戰勝利。」概括地說,他主持西南聯大的兩個秘訣:自由、民主,一邊力排政治干擾與人事紛擾,一邊冒着烽火前行,欲使學校走上正軌。
他讓自己的兒女參與救國,女兒梅祖彤加入國際救護組織,為抗戰效力,當時就讀於西南聯大的獨子梅祖彥,1943年第二次參軍熱潮中他棄學從軍,為其他學子作出表率;通貨膨脹嚴重,物質捉襟見肘,招待費正清、海頓博士時,他卻想方設法設宴,夫人韓詠華靠賣自製的定勝糕補貼生活,「賣糕時我穿藍布褂子,自稱韓不說姓梅,儘管如此,還是誰都知道了梅校長夫人來定勝糕的事。由於路走得多,鞋襪又不合腳,有一次把腳磨破感染了,小腿全腫了。」
最是情懷出本心。在苦撐待變中,梅校長肩上的重壓無需贅言,但是,惡劣的環境非但沒有使辦學降格,反而學術氛圍更加「雍容和睦」。大多數師生在外做兼差,成為奇特景觀,可「一旦進入講堂全部全神貫注,決不神遊戶外,心有旁騖的。更沒有請人代為上課的情形。有時為了趕早上八點第一堂課,說洗臉來不及,但只好乾洗了......以乾毛巾將面部抹一下」;哪怕環境惡劣,學術仍一絲不苟,1937年電機工程淘汰率高達63.9%,畢業人數只有13人。據梅貽琦在日記中記載,「1941年政府教育文化事業費一億三四千萬,其中用於軍事機關者約五千萬,國民教育一千萬,用於高等教育110單位者只三千萬,大學生共約四萬人。」鮮活的數據,映照出辦學治校的舉步維艱。
有比較才有說服力。馮友蘭先生評說,「好比一個戲班,有一個班底子,聯合大學的班底子是清華、北大、南開系派出些名角共同演出,但是步驟很協調,演出也很成功。當時還有一個西北聯合大學,也是從北京遷去的幾個學校聯合起來而成的,設在陝西城固,但是它們內部經常有矛盾,鬧彆扭,蔣夢麟說,它們好比三個人穿兩條褲子,互相牽扯,誰也走不動。」
清華校友傅敢任的見解更是獨到,「西南聯大三大的校長做常委,而由梅校長擔任主席,張校長、蔣校長是不常在校的,實際就是梅校長一人在撐持。有一個時期,他甚至於兼着教務長,體力的勞苦自不必提,精神上的勞苦也是可想而知的。那時,論設備、論經費、論師生的人數都是清華最多,依世俗的眼光看,這一聯清華是划不來的。反面看來也可以說,清華在聯大佔了壓倒性的優勢。這份家務可不好當,一方面要使清華的各方面絕不感到划不來,另一方面要使非清華的各方面絕不感到清華佔了上風,這關鍵與奧妙就在梅校長的大。這時他的心中與他的作為都只有聯大,沒有清華了。他對整個聯大一樣看待,所以整個聯大也都一樣看待他,因此就能一直聯到底了,這事做來不易,假裝不成,這事的成功是他真真實實具有一副大的品格。」可見,梅貽琦之「大」,是大學的擔當精神,是治校的精誠品格。
1927年的冬天,魯迅先生曾說過,「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但這所謂大,並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後來,梅校長的「出走」就是大時代漩渦中的放逐。「我一定走,我的走是為了保護清華的基金,即使我不走,這個基金我就沒有法子保護起來。」梅貽琦前往台灣,也是為了清華,可以說,水木湛清華,梅子不負春。梅貽琦的第三個「大」,是大寫的中國人。離開時的臨危不苟,乃中國讀書人的風骨,「雖然敦先生一再告以時局的危急,錯過這架飛機,可能不會有機會,但他始終若無其事地謝絕了建議。後來政府接梅貽琦和各位教授的飛機來了,他才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帖後,從容不迫地提着一架打字機,拿着兩本書走上了飛機」;到台後的非凡創業,如「新竹」清華原子科學研究生第一任所長孫觀漢回憶,「後人要了解先驅者的理想,遭遇的困境和建立的功業,是一件困難的事。梅貽琦在台復校的時代,在台灣尚不穩定,復校是創新和勇氣的構想,同時鑒於國家亟需科技,他選擇了當時最新、最重要和所知最少的原子科學為起點,意在迎頭趕上。」
正如,有森林才有原木,有原木才有木屋;有了梅貽琦才有了原科所,有了原科所才有了情懷。最令我感動的一處細節,在西南邊陲清華校慶會上,梅貽琦特別講了校友陳三才殉國的事,「鄙意事平以後凡校友為國家抗戰直接間接捐軀,而校中應有一偉大而永久之紀念物品慰英魂,以勵來者」,其蘊含的深意是伸張民族正義,既有偽北京大學裝運清華圖書館的切膚之痛,也有下水投敵叛變之徒的憤恨與警示,他用剛毅將「中國人」三個字寫得方正,彰顯出那一代學人的風範,傳遞出守衛國土的情懷,鑄就了堅如磐石的信仰,譜寫了生生不息的弦歌。「生斯長斯,吾愛吾廬」,愈是體味梅貽琦的大精神、大境界、大人格,我愈加的感受到精神的升騰和靈魂的淨化,從大字中我看到民族魂的背影,再反觀當下高等學府的失範亂象,太多的心痛,太多的反思,終究化作一句追問:身高為師,身正為範,人不正,大師將復焉?大學又何談?
正如電影《無問西東》中的台詞,「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從心裡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對於大學,同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