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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空間:偷青

2018-03-17
■正月十五元宵節賞花燈,也是「偷青」的日子。 新華社■正月十五元宵節賞花燈,也是「偷青」的日子。 新華社

■ 羅大佺

按照中國農村的傳統習俗,春節的「年」,要過了正月十五才算過完。過年期間的花燈、龍燈、獅子燈、牛兒燈,耍雜技、翻五台山等各種娛樂活動,過了這一天就不再表演,走親戚拜新年也停止下來,大家各就各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年」就算真正過完了。

正月十五是元宵節,吃湯圓、看表演,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更熱鬧的,是晚上去「偷青」。

從小父母教育我們做人要守本分,不能偷不能盜,不能做丟人現眼的事情。即使別人饋贈東西,也不能隨便接受,欠了人家的人情不好。連東西都不能隨便接受,元宵節晚上卻可以去「偷」?小小年紀的我,心裡充滿了疑惑。

母親說,這是幾千年流傳下來的習俗。偷青,就是正月十五這天去偷別家地裡的蔬菜,偷到蔬菜的人等於偷到了「財(菜)」,這年財運會旺;被偷的人「捨財(菜)免災」,這一年就會沒有霉運。元宵節晚上自家的蔬菜被偷後,是不能罵人的,否則,霉運又會倒回給你。 「偷青也不能太過分,偷個『翹頭』,有個意思就可以了,這年頭,大家生活都不容易。」父親語重心長地補充。

知道了習俗的原委,我就盼望茈h「偷青」。不知不覺一年過去,又是一個正月十五來臨。人長一歲,心思多一層。那天在村裡看花燈時,和村裡的小夥伴康康、強強、貴貴、亮亮幾位一嘀咕,相約晚上去偷青。那時候我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本有點破舊的《水滸傳》,正看得起勁。想起梁山泊好漢的「替天行道」,我給大家立個「三不偷三偷」規矩:孤寡老人的蔬菜不偷,平時對我們很好的長輩家的蔬菜不偷,小夥伴之間家裡自留地的蔬菜不偷;偷那些平時又兇又惡、非常吝嗇的人家,比如「翹尾巴」;偷那些長得牛高馬大,學習成績一塌糊塗,卻又愛欺負同學的,比如「二娃」;偷那些地主富農反革命特務自留地的蔬菜,比如鄒安銀。我把規矩一說,大家舉手贊成。康康在小夥伴裡年紀最大,上學也高我們兩個年級,他說規矩的最後一條立得最好,誰叫那些壞分子的父輩曾經騎在我們父輩頭上作威作福呢?誰叫他們要幫助台灣的國民黨反動派反攻大陸的紅色政權呢?

那時候田地歸生產隊所有,生產隊只給每家每戶按人頭劃撥幾分自留地,用於種點蔬菜自家食用。一般農戶自留地種的蔬菜都不夠吃,還得進城去買。

那晚月光皎潔,霧靄泛起,一片朦朧。黃昏後我們從家裡跑出來,在洞子蹬集合,一起去偷青。強強背了一個小背兜出來,說今晚偷青不偷滿一背兜不回家。

初春的夜晚透荋H氣,到處星星點點,閃茷G光,偶有人聲鳥鳴,估計是村裡偷青的人在開始行動了吧。我們點茪@盞馬燈來到大林山,穿過一片含苞待放的油菜花地,就是「二娃」家的自留地了。地裡半邊種蚑洩嵽捸A半邊種b子和蒜苗。我說:「二娃家也困難,大家又是同學,我們就偷b子和蒜苗吧。」於是大家就開始扯b子和蒜苗。畢竟沒有當過賊,第一次偷人家的東西還是有點害怕,當手碰到b子蒜苗時心裡就開始打顫,但想起大人們說過,元宵節偷青不算偷,心裡又理直氣壯起來。不一會兒,大家手裡都捏了一把,於是去偷下一家。剛走出不遠,貴貴要我們等一下,轉身跑了回去,一會兒提茪@個滴茤]間露水的蓮花白返了回來。貴貴說,前幾天「二娃」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今晚要偷他家一個蓮花白解氣。大家一聽,都笑了。

「翹尾巴」家的自留地在月兒山。「翹尾巴」是一位寡婦,前後嫁了三位丈夫,均得病死去。算命先生說她「剋夫」,以後也就沒人敢娶她,她也不想嫁人了。因走路時頭和背往前傾,屁股往後翹,得了個「翹尾巴」的綽號,至於她的真實姓名,我們這些小屁孩就不知道了。「翹尾巴」家有三個小孩,因窮,沒讓他們上學,平時火氣很大,誰要惹上她,輕則破口大罵,重則抓臉、扯頭髮、打架,跟你玩命,人們都不敢惹她。一次康康放牛回家從她家果樹下經過,從牛背上立起來順手摘了幾個李子,被她發現後罵了半天不說,還帶茪T個娃兒上門索要賠款,直到康康的母親賠了兩角錢才了事。

康康說他白天已經偵察過了,「翹尾巴」家的萵長得水靈靈的,又嫩又壯實。大家說,趁茬o個特殊的夜晚,我們這次就把她家的蔬菜偷光,看她以後還敢兇人?平時不開腔不搭嘎的亮亮忽然冒出一句話,這叫「天助我也」,把我們都逗樂了。

不料來到月兒山一看,大家都傻眼了。「翹尾巴」家自留地的蔬菜上,幾乎覆蓋一層糞水,有的糞便更是潑掛在那幾顆壯實的萵上。「翹尾巴」就是「翹尾巴」,什麼時候都不做吃虧的事情。就連快快樂樂的偷青民俗,她也能想出不吃虧的辦法來。康康氣得拿起棍子就往她家的蔬菜上打,剛打幾下,「翹尾巴」家的狗就亂叫起來,我們只好怏怏不樂地離去了。

鄒安銀是怎麼成為「反革命分子」的,我們這些小孩不知道,只知道大隊開群眾大會時他被鬥爭了好幾回。後來又聽說他從收音機裡收聽敵台,是被台灣的國民黨收買了的特務。好幾次放牛回家時還看到他被幾位大隊民兵用繩子反綁蚋糷漶A押解茈h公社派出所交代問題。鄒安銀的家在廟子山下,我們來到他家自留地的時候,他家地裡的羊角菜卻早已拔光,不剩一棵,地裡還掉落茪@些菜葉渣渣。是別人來把他家的羊角菜偷光的,還是他自己把菜拔回去了?強強說,肯定是他家來拔回去了的,下午鄒安銀的小兒子還來給他家借過背兜呢。

「狗特務就是狗特務,連偷青都要與人民群眾作對。」我們憤憤不平卻又無可奈何地離去,一路上大家都不說話,倒是走到鴨兒子坪坪的時候逮到了一隻斑鳩,大家又才快樂起來。

那天晚上父親把那隻斑鳩殺了,和荇a裡的黃豆燜燉。母親煮好米飯,把我們偷回去的蔬菜炒好,讓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飯後康康、強強、貴貴和亮亮眼睛澀得招架不住,也沒回家,就在我家睡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和康康、強強、貴貴、亮亮早已各奔東西,幾年難得一聚。但我們依然記得兒時元宵節偷青那件事,依然覺得那晚的晚餐是最美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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