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秋空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醉意外露的山巒，那種收穫的圓滿再也留不住了，卡嚓地一閃，將花樣的容貌、顏觀洗成一片湛藍，一首幽幽然、淒淒然的歌便從雲中灑到山麓，從山麓灑到寬寬的原野，灑盡塵寰，灑盡一個少年的嫩弱的心間，灑盡落葉的蹣跚步履，零亂如一床夢境細細碎碎的步履。
秋，這個字眼，總令我想到一股說不清楚的感情。秋空，當我面對它，原本單純得很的我，變得十分複雜。秋空像一面幕，映現我內心的倔強、美麗；感受悠遠的淡淡苦苦的同時，也感受奮爭的勁鼓。
想起小的時候，到即將收穫的稻田溝渠摸魚，我順了渠摸了很遠很遠，甩下很多的夥伴，到發覺時只剩我一個了，我太疲憊了，望一望四周的稻海，我不認識這一片土地，有些後悔--不該不聽母親的話，要不此時我可以攥着玉米餅大口大口地咬。母親的話就在耳邊，真讓人溫暖。我真是太渴太餓了。一轉眼，望到秋空，藍得那麼好看，幾乎叫我怕了；定了定神，我又發覺藍天那麼高那麼美，又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堅持的力量。秋空沒有吃掉我，秋草散發着淡香。
秋空必然會是這樣的：滿天的雲絮繫着少年的心，秋風把所有的樹木都攻陷了，少年的心卻沒有蒼老，而是堅韌了、更加湛藍了。後來，高考了、落榜了、復課了、上大學了，一望秋空，我的心就緊。秋空帶給我太多的失落，又賦予我太多的超脫。
超越自己的同時，必然會引起失落溫暖的感覺，秋空那麼遠、那麼美、那麼純淨，失落溫暖的我卻看到了自己。我面對秋空的誘惑，我相信堅持。鳥兒可以丈量天空，人兒可以丈量大地。但我的心喲卻在秋空。秋空的高度、深度和通透度（或叫澄明度），使我永遠是個孩子。那渺遠的情境總使人想叫喊，叫喊出來有些傷感，但那種聲音卻堅定我自己，咬着牙走下去。不然，我無法面對秋空。
上了班，一到秋天，這種情結還在纏繞着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舒展看雲的愜意和瀟灑。那年，去北京進修。這時間好讓我想念我的家。來信了，我一個字一個字讀哇讀哇，都背下來了還是讀，讀出一頁一頁的淚水。我太想家了，我幾乎有點兒堅持不住了。秋日的天空，朗朗的，我抱着宿舍的被子曬在繩絲上，拴繩絲的柿子樹沐在秋陽中，一絲風也沒有，我的視線從柿子樹向上又看到了秋空。秋空下，柿子樹顯矮了，我感到自己太渺小了，路那麼遠、家那麼遠、心那麼遠......我怔了一怔，笑自己太多情了。藍天也好像笑了一樣，使我原本傷感的心--笑成一片蔚藍。
我想起了我每一年的秋空。簡直是驚人的相似，但我的心愈來愈接近那一片遼遠的湛藍。每每當我得意的時候，一面對秋空，我便知道該如何細細把握；每每當我失意的時候，一面對秋空，我並不在意，還會孜孜追求。秋空，讓我走出了溫暖，走出了自憐，我一年年成熟、豁達、堅韌起來，我愛我自己，愛我的工作，愛生活帶給我的磨難和苦澀。
我感激秋空，我永遠是秋空的孩子。
仰望秋空如洗，晚雲夕陽斜，兩岸蒹葭，笛聲悠揚。歲月深深，錯落的影像始終相隨，極目處--恰是望不盡的秋水。柔肌玉骨，枕滿池微瀾，輕搖淡淡幽思，思緒縈繞點點是清愁，長亭之外淡煙疏雨。酒淺風味清如許，綻放着那望不穿的醉香綢繆。
長天秋水最耐看，清晰可鑒甚至達到藝術高度。細細腰身的小溪在飄動，三三兩兩的樹木風姿綽約，四野漫起類似女性的秀雅，光影在成熟的草木間起落，螞蚱用蟲語翻譯靈動的哲學，這一切叫人想起西方油畫：曠遠、安靜、純冽，並且深情。那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透着精緻的美，與突兀高大、寸草不生的高山形成強烈的反差。望不穿的秋空與秋水，是藍天、湖水和山地的交錯閃回，天是廓天，山是聖山，湖是聖湖，不時有大群犛牛或綿羊迎面走來，偶有大漠孤煙，扶搖直上，是這片秋水細微的呼吸。
胡楊林像筆直的雲松，直撫藍天，樹皮青中泛白，宛如另一潭柔細的秋水，清涼如夢。山底湖岸滿地都是金黃的衰草，在陽光的直射下富麗堂皇。秋天的腳步好像停了下來，像馬一樣長嘯一聲，然後在明淨的天空中震顫下去，這個時候我們只要閉上眼睛、手捂心臟，用耳朵聽秋水的絮語就行了。
秋水寂寞堅強，清澈剔透。秋水旁的景物，如同富有磁力的名畫家的畫展，似乎一切都能被風吹走，而觀眾卻紋絲不動，執意將生命基因儲存的情感記憶喚醒。湖岸長滿了二三十厘米的草，我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植物，大部分金黃艷麗，也有紅的綠的，一片片連接起來，令人目不暇接。
從夏天的極盛到秋天的清瘦，怡人的還是淡眉與秋水。湖水是一面明鏡，卻怎樣也望不穿它身體的底部。秋天時，它不再像夏天那般洶湧，而是靜靜地躺在那裡，用大把大把陽光來探尋自己身體的秘密。
於是，在水的內部，有一種柔和而執着的光照，緩緩下降。這種光照像意念一樣不斷下潛，栽培着一種叫秋心的植物。這種植物，以沉靜和融合的方式來證明自身，像氣息一樣平穩，像經書一樣頻頻誦讀。最後，在天高雲淡的空間裡，它無處不在。
秋水是望不穿的，因為它是有關淡定的學業、有關內涵的神諭。伴隨陽光的漸漸南去，秋水收了心韻，用魔法把丹桂和紅葉迷醉，在灘頭原野、江心湖面，留下一行行鄉愁的詩句。秋水修煉着自己，也朗誦和傾聽着自己。湖水縈縈，秋風習習。老村靜臥，月下秋水，粼光閃爍，秋風漸瘦。秋風向着低窪的水渠頷首，似沉默老者，悠然張望天空排過的雁陣。四湖煙水，籠遍野秋思、一川詩意。
秋水是守望、深思，還是聚合、離別，無論作哪一種解釋，皆能使人產生哲學上的情感。秋水不言不語，不含渣滓，卻並非一覽無餘；秋水沒有枝節，卻又低沉纏綿。
有人說，望不穿的秋水是愛情的見證者，有人說秋水如果來得不清、來得不靜就是沒有修煉到家，望不穿的秋水猶如一塊色澤素雅、柔軟光滑的綢緞輕籠於身，不浮不躁，清麗、柔潤，澹澹而動。
澹月挑在寺廟的飛簷上，疏朗清曠，風露凝香。舒婷說過：「離永恒最近的是瞬間。」秋水真正的永恒，就是望不穿的瞬間，風清雲自閒，一行白鷺上青天。望不穿的深情，眺不夠的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