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朋友阿毛找我傾訴，她的奶奶罹患癌症晚期，年前就確診了，全家一直隱瞞病情。「她沒文化，也不識字，打的化療針被當成營養針，住院那段時間醫生護士也幫忙打掩護，她整天樂呵呵地，我卻心裡疼得慌！」
沒有熬過這個春天，前些日子她的奶奶去世了，阿毛突然很內疚。「我覺得不該隱瞞真相，她那麼一個要強的人，把好幾個孩子拉扯大，大伯去世時她都忍住沒哭，後來動過一次大手術，出了院就把保母辭了！」我安撫她，奶奶在天堂裡會原諒你們的，說不定她自己早就預感到，只是沒有說破。
她的傾訴，讓我想起另外兩個人。凌寒是我的同學，與我同齡，她屬於淑女型、內向、文秀，大學畢業後工作順風順水。就在她要訂婚之際，查出患上骨癌，疼得死去活來，難以抑制自己，她一次次化療，吃不下飯，又剪去長髮，整個人走了形。她拒絕男朋友的探望，送來的一束束花，都被她原封不動扔了出去。她把鏡子放在床頭，每天以淚洗面。跑遍所有醫院，醫生說法都一致，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父母決定讓她回家靜養。
後來，她還是走了，最後那段時間去給她打針的護士說︰「一天給她打兩針，我從沒見過這麼堅強的姑娘，太讓人心疼了！」她的奶奶年過八旬，患有心臟病，做過支架，每次她問起，家人就搬出善意謊言，「她去國外治病，身體好了就在那裡定居了！」逢年過節，獨獨孫女沒來，奶奶有些生氣，「再忙也得回來過年啊！」兒子強作歡顏地說︰「外國人不過春節！她剛生了孩子，等孩子大些就回來看您！」她不再追問。有朋友建議，「與其瞞來瞞去，不如實話實說，讓老人心裡不再念想！」全家人商量後，擔心老人接受不了，瞞一天算一天吧。
還有個老人是以前租房的鄰居。她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在老家當工人，女兒讀大學，畢業留在城裡，創業開公司，幾年間生意愈做愈大。她和老伴年齡大了，經常生毛病，女兒就把他們接到城裡，先租房後買房，這樣他們看病和照顧都能兼顧。工廠倒閉，兒子打工嫌賺錢少，無法供孩子上名牌學校，後來也進城，與人合夥做買賣。好景不長，投進去的錢賠了個乾淨，還被人騙走二十萬，他天天喝悶酒，覺得自己是個窩囊廢。那個晚上，他突發疾病，送醫院再也沒搶救過來。
除了老兩口，家人都悲痛欲絕，很長時間走不出來。她似乎有感應，問起兒子怎麼好久沒來看她了，女兒就轉移話題，其實她很想和盤托出，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見她胡亂尋思，女兒就說︰「他去國外蓋大樓賺大錢去了！」她很快就相信了。近幾年，她和老伴的記憶力直線下降，老伴患上阿爾茨海默氏症（老年癡呆），經常走丟，不再問這問那了。她雖然腦子糊塗，卻經常問起兒子。孫子長大了也懂事了，考上了重點大學，課餘做兼職攢學費，放假回來看望爺爺奶奶，「我爸不是不想回來，飛機票太貴了，活兒也很多，這不給你寄回很多營養品，讓你和爺爺保重身體！」她似乎聽見，又好像沒聽見，嘴裡喃喃地唸叨着︰「去那麼遠的地方幹嘛，坐飛機那麼高聽着就嚇人！」
在傳統的生死觀面前，「別告訴他﹙她﹚」是孝順的體現，但是，這樣做的背後也擁有太多隱痛。人，從出生的那一刻，就隨身附贈了單程車票，無法返程，也不會有其他選項，因此，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真正的智者會懂得，很多時候，「死」這個字也是另一種活。
最近，看到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有個女程序員喜歡上一個熱愛運動的男子，他經常帶她去戶外徒步旅行，一次他從泰國帶回一根小葉紫檀的棒球棍，她非常喜歡。沒過多久，男子自駕遊時發生事故，各種救援搜尋無果，女子背上包沿溪尋找，喊破嗓子，哭乾淚水，依然下落不明。為了讓自己堅強活下去，她花費不菲購買了一個測量愛情智商的小程序，輸入男子身高、年齡、血型、喜好等，小程序成功，男子又「活」了過來，像過去那樣愛她呵護她。不料，幾年後失蹤的男子回來了，當他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人與妻子如膠似漆，不禁傷心欲絕。他不死心，向克隆男發起挑戰，在棒球場上欲擊敗他，克隆男當然不是他的對手。就在勝利在望時，女人在路上出了車禍，男人聽聞心神不寧，發揮失常，屢屢失手。他不服氣，索性拔出槍支，殺了這個克隆男。這時，趕過來的女子，隔着幾根綠得發黑的灌木枝，舉起男人當年送給她的棒球棍，狠狠把他敲倒在地，克隆男最終獲勝。
這個故事出自黃孝陽的小說《人間值得》。它告訴我們，高科技時代，即便我們能夠耗費財力心力再克隆一個相同的人，但是，原來的美好再也回不去了，這就是人性的幽深，也是無法複製的真實情感。所以，直面死亡，就是探尋活着的意義；直面生死，就是思考如何好好愛下去。而我們每個人，都會在不自覺地尋找與自己相關的死，抑或是在經歷身邊人從這個世界抽身離去中有所開悟，然後才能慢慢成熟，積攢足夠勇氣去接納生命的荒誕和眾生的艱難。
人到中年，我愈來愈喜歡一句話：熱烈地活着，認真地去愛。這個清明節，阿毛沒法去給奶奶掃墓，她寫了一封長信封存起來。我由此想起電影《唐頓莊園》裡罹患絕症的老奶奶，她讓孫女對自己的病保密，臨終前她說道，我的一生都活得有滋有味，我能夠很坦然地離開這個人世！真正的活過，愛過，走過，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