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今年冬天，內地北方的降雪來得比往年格外早。下雪的日子，我就特別饞雞公煲。認識一家重慶雞公煲的老闆，八十後，齊河人，入行八九年了，人長得高大帥氣，幹買賣也很誠實。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寫了一天稿子又餓又冷，叫了一份他家的外賣。付完款才發現，忘記點配菜了，摸起電話打過去，對方傳來一個爽快的回覆︰「沒事，我給你加上，你想吃啥菜？」事後，我加上他微信單獨支付他菜錢，他說什麼也不收，「好吃再點就行！」他建了個顧客微信群，隔三差五往群裏發紅包，每次連發三個，停業一天會發，天氣降溫會發，有人進來打廣告他也不踢人，而是連發三個紅包，搞得對方灰溜溜自動退群。我覺得這個老闆蠻有意思，說他以德抱怨，一點不誇張。
很多時候，吃雞公煲吃的是一種慰藉。微辣，燙嘴，滋啦滋啦冒熱氣，吃得逼出汗來，吃得渾身暖和。我的腸胃本不能吃太辣，但每回都願挑戰一把，娃娃菜、金針菇、豆腐泡，在湯裏滾沸着，入口瞬間我頓覺整個世界充滿暖意。試過其他幾家的雞公煲，要麼濃湯菜不新鮮，要麼雞肉火候不夠，獨愛他家的剛剛好。晚上打烊前，他在群裏吆喝一聲，還剩下幾份雞公煲，好多加班狗立馬搶空。今年初雪的晚上，我準備下單卻發現他已經打烊，微信群裏也有人艾特他，他秒回道︰「收拾收拾，明天接丈母娘去！」群裏炸開了鍋，有人調侃他丈母娘家要拆遷，他要一夜暴富，有人笑稱他是「妻管嚴」，他沒回。過了兩天，與他閒聊才知道，他壓力很大，有兩個孩子，老大上小學，老二才兩歲半。老父親身患癌症，過一段時間就要去住院化療。聽到這裏，我鼻腔發酸，有種說不出來的陣痛。稍後，我對他說︰「下次我要點份大煲，吃個痛快淋漓！」說罷，內心有一股暖流肆意洶湧。
下雪的日子，我總會想起《紅樓夢》中的冬天，一件棉衣和一個「湯婆子」的故事。第49回，大觀園裏熱鬧極了，大家在一起寫詩玩樂，準備過年。女孩們的出場像是T台秀，大地做舞台，白雪做幕布，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裏的鶴髦，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寶釵「着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寶琴穿的是賈母送她的金翠輝煌的皮襲雪衣，史湘雲女扮男裝外面罩着貂鼠大褂子，頭戴挖雲鵝黃片金裏大紅猩猩氈的昭君套，人群裏只有邢岫煙寒酸薄衣，沒有羽紗羽緞，沒有雪衣皮裘。平兒見狀，未經鳳姐批准，自作主張給她選了一件半舊大紅羽紗的雪衣。後來，探春見園子裏姑娘人手戴着碧玉砥A就送給她一個。薛寶釵遇見邢岫煙，心疼她衣薄窘迫，讓她把當票給自己，以贖回棉衣，「不然風扇了事大」。
接二連三的慷慨相助，映照出富家女兒的美好心靈，雖富貴但不自私，雖各有心機但不袖手旁觀，同樣的，第51回，襲人因母親病重回家，丫頭麝月和晴雯負責照顧寶玉，一場雪夜大戲由此上演。先是麝月給寶玉鋪床，晴雯忽然說︰「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湯婆子，讓我想起兒時鄉下姥姥家用的燙壺，放在被窩裏，用來取暖。深夜寶玉習慣性的喊襲人，晴雯醒了笑罵麝月︰「連我都醒了，你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的！」莞爾，這就像童年裏小夥伴之間鬧着玩兒，沒心沒肺。寶玉叫麝月披上他的貂頦滿襟暖襖，她倒完茶竟出去看月色。晴雯不聽寶玉勸阻，也跟着出去了，侵肌透骨，晴雯嘀咕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厲害。」見她受涼發熱，寶玉不計較尊卑地位，叫她「快進被來渥渥」。這時候，麝月回來遇見這一幕，罵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白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這段話很是玩味，叫我想起大院裏的童年趣事，大冬天，我們在雪地裏打雪仗、堆雪人、滑滑梯，滾得滿身髒兮兮，時而手握冰溜子一路打打殺殺，回到家哪個孩子沒有被大人一頓痛罵呢？就像今冬下第一場雪那天，隔壁的兄妹倆抱起剛滿月的泰迪狗跑了出去，在外面瘋玩了一下午，回來後在門口被媽媽狠狠批了一頓，小狗凍得歪着腦袋不停打寒顫，兄妹倆渾身濕呱呱地倚在牆根處，這一幕叫人忍俊不禁。冬天總是美好而難忘的，寶玉與麝月、晴雯打鬧的那個夜晚，雖然為晴雯的悲劇埋下伏筆，但寶玉對丫鬟們的體貼和愛惜，給人以無盡的暖意--這裏面既有湯婆子的溫暖，也蘊含他「世法平等」的人性光芒。
冬天是風景，也是一片心境。我們對冰清玉潔的渴慕，照見靈魂深處的慌張與焦灼，看到精神世界的空虛與功利。上個周末，朋友與幾位老友晚上出來聚餐，酒局過半他出來抽支煙，留意到一位服務員大姐進進出出，始終滿臉樂呵。朋友閒聊問道︰「你一個人負責幾個房間？每月能拿多少錢？」她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回答說︰「五個房間，三千多吧。」朋友又問︰「看你一直忙活，怎麼還那麼高興？」她大大咧咧地說︰「忙是本分，我的忙碌能讓客人們快快樂樂地吃飯、聊天，我就很開心！」朋友深受感動，伸出大拇指為她點讚。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有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各司其職，各走其道，在既定命運軌跡上活出價值，溫暖別人的同時，也捂熱了自己的心靈，這就是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