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23] 聊天室：羅浮宮的那個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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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宮

宋安娜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是在羅浮宮的角落裡站立著。她的周圍都是雕塑，古希臘羅馬、歐洲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珍品。這天是周日，羅浮宮門票半費，遊人更多，那些珍品前人頭攢動，尤其是「米洛的維納斯」周圍，參觀的人，拍照的，駐足凝視的，讚歎不已的，裡三層外三層幾乎不能流動……我選擇這裡是因為這裡很清靜，幾乎遊人絕跡。這是一間側廳的終點，前邊有太多太美的展品，遊人有太多太美的享受，即使是文物大師也不可能窮盡羅浮宮。倒是她注意到了我——我始終這樣堅信，是她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了我這個從遙遠的中國來的人，因為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正巧與她的目光相對。

　很難相信一個木雕的聖母會有目光，但她卻有。她只有一米來高吧，被人安置在玻璃櫥窗的一隅，側身而立，安然而欣然地向上望著，於是與我的目光相對。

　忽然有熟識的感覺。彷彿他鄉遇故知，溫暖像湖水那樣在心中蕩漾。是什麼呢？她穿一件金色長袍，歲月的淘洗使金箔脫落斑駁不堪，但寬裾廣袖依然飄逸，那流暢的刀法讓我想起山西大同下華嚴寺薄伽教藏殿的遼代彩塑肋侍菩薩，兩者的雕塑技藝十分相像。她包一條白色頭巾，由於是向上望著的，她微揚下頦，兩頰紅紅潤潤，像個健康的農家少女，溫柔婉麗也與那位菩薩如出一轍。

　連目光都相似。記得幾年前我在大同下華嚴寺的時候就很為那菩薩的目光所感動，那是一種超凡脫俗的聖潔，無慾無求，卻讓生命的快樂煥發出奇光異彩。創造出她們的藝術家心中或眼前一定是有個活脫脫的人兒在的。但是，什麼樣的凡塵中人能有這樣的目光呢？那人兒不管是從大自然一派天真中走來，還是從人世間重重苦難中走來，她都必須純潔到極致，良善到極致，對這個世界愛到極致，她才會有這樣的目光，正如這個聖母，那個菩薩。這樣的人兒或許並不存在。

　聖潔永遠都是理想。一個人，即使終生行旅天涯也很難尋找到聖潔，即使畢生修煉也不會獲得聖潔，於是人們把這理想寄托於宗教和藝術，於是這理想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如此神奇地跨越了國界和民族，以驚人的酷似在這個羅浮宮半費的周日警示於我。

　她向上望著，我在她面前蹲下身來。她在望著什麼呢？上面是羅浮宮雪白的天花板，而在這之前，在她未進羅浮宮的時候，她向上望的是什麼呢？我不懂法文，不知道她何年何月來自哪裡，但她必定出自於教堂，不管她所在的教堂穹頂是拜占庭式還是哥德式，她所望的都該是天空。天界高不可及，一如她的聖潔高不可及，而她仍像農家少女那樣安然而欣然地向上望著。淳樸的良善使人平和，給人安然，面對高不可及的聖潔，良善卻俯拾可得。理想與現實這樣和諧於她一身，她身外紅塵萬丈的宮殿與宮殿外喧囂的街市一時都變得暗淡無光。

　我與她告別，依依不捨，就在分手的那一瞬，我驚訝地發現，她原來也是斷臂的，兩臂皆無，袍襟處露出兩段斷木，卻從沒有人想著給她接續上，就因為她不是「米洛的維納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