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21] 聊天室：毫不停留地過去的歲月
潘向黎
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其他民族，像中國人對頭髮懷有這麼深厚的感情。從牙牙學語起，就被告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隨便損傷的。頭髮，和身體、皮膚一樣，是來自血緣的最珍貴的饋贈，和生命一樣神聖，不容輕視。
此後，頭髮和我們的一生緊密相隨。「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用頭髮的特徵活畫出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而「總角」是兒童梳的髮型，後來成了童年的代稱。正如女孩長到十五歲，就會行「及笄」之禮，表示她已經成人；如果是男孩，二十歲左右就稱「弱冠」；男女結婚稱為「結髮夫妻」。這些表示人生重大階段的儀式或者說特定詞語，無不與頭髮有關。
對中國人來說，頭髮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毛髮，它是人生命歷程的使者，可以表達各種感情，除了眼睛、嘴巴和表情肌之外，頭髮也會說話，會傳情。
一樣是頭髮，平靜歡樂的時候它是青絲、雲鬢、綠雲，憂愁的時候它就成了愁鬢，憔悴了就成了風鬟霧鬢，年老了、潦倒了，它更是衰鬢、霜鬢……頭髮又是人生態度的宣言書，塵世中人都留著這「三千煩惱絲」，而一旦出家，首先就要去掉這「三千煩惱絲」，削髮為尼，或者落髮為僧，可見頭髮從來就是一件大事。
頭髮經常纏繞著愛情。《詩經》裏就有「自伯之東，首如飛篷；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心上人走了以後，再也無心梳洗，任頭髮亂得像飛篷，因為打扮了給誰看呢？這種心情似乎一直沒有改變，宋代的李清照，當丈夫不在身邊，也是「起來慵自梳頭」。杜甫想念妻子，想像她在月下思念自己，「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因在夜裏久立，夜霧沾濕了她的帶香氣的發鬟；「可憐兩鬢青，只為相思老」，極寫思念之深。
頭髮又常常飄向更廣闊的天空。「人言頭上髮，總向愁中白」，「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描述的就不是相思之苦，而是人生更廣闊的愁苦了。
古往今來，和頭髮有關的詩詞曲賦、美文名句多如天上繁星，但是如果只能選一句，我會毫不遲疑地選—「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它抒發了帶有宇宙觀色彩的對人生、時間的終極探究。實在喜歡李白的這首《將進酒》，那徹骨的悲哀和飛揚的意氣，那朝—暮的速度誇張，青絲-白雪的色彩對比，無不帶著天才的印跡。
今天的人，在繁忙和飛速之中，仍然深刻體察著頭髮在生命中的特殊意義。除非是親近的人，一般人都不會讓別人碰自己的頭髮，「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成了愛情的經典表示；而古老的女性結婚時將頭髮盤起的風俗也依然有著餘響—「誰將你的長髮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
女性沒有不愛惜自己的頭髮的，總是想方設法保養、呵護它，希望它滑如絲緞，清香如花，朗潤如月光。但是，再小心保護，也擋不住無情的時間的侵蝕，也挽不住歲月的流逝……對此，我們的哀傷無助和詩經的年代一樣，絲毫沒有改變。
《枕草子》裏有這樣的句子：「毫不停留地過去的東西是：使帆的船，一個人的歲月，春，夏，秋，冬。」而我覺得是—頭髮的烏亮，單純的心，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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