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06] 羅卡從實證主義到新儒家放大圖片
黃 靜
資深電影文化工作者羅卡,曾是電視台編導、編劇、多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專題策劃者、電影文化研究者、電影書籍編者……,目前是香港電影資料館節目策劃。近年他馬不停蹄地舉辦不同主題的放映、展覽和講座活動,剛結束的活動就有「70年代電影回顧展」。
幾十年為本地電影研究作出貢獻,受到認同,剛剛獲政府頒發榮譽勳章。
年輕時的羅卡,激情反叛。他像當年追求真理的青年人一樣,曾對傳統文化抗拒和懷疑,盲目崇尚新西方學說,尤其是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和實證哲學。這一天,他向記者講述那段燃燒的歲月,像面對自己的「人生回顧展」。
現實不見出路
羅卡在崇基書院選讀理科。「一般人誤以為理科很生硬。但我覺得,高層次的理科,是屬於哲學範疇;講大道理、大觀念和大系統。」他就是對這些深奧大道理感興趣,閱讀了很多西方哲學書;最後喜歡上文藝;還愛上電影。
結果,年輕的羅卡內心充滿矛盾。「我曾經拍過一部十六毫米短片《乞食》。當時我的思想沒出路,又沒錢,想法很偏激。」浸淫電影和哲學,令他的內心更加迷迷糊糊。攝於1970年的《乞食》充分表現他仍在摸索的心境:一個盲乞丐,對社會感到不滿、壓抑,想像另外一個美好一點的世界,企圖藉此找出路。沒有故事與情節,畫面由老子的名句和羅卡稱之為「抽象的影像」所構成。羅卡說,他想表現的是對當時的香港社會制度,形勢的控訴,想透過作品發泄「沒有出路」的苦悶情緒。
時值1967年風暴,羅卡擔當《中國學生周報》編輯。無論個人抑或社會,一切都陷於混沌。「交通停頓,看到人們步行上班;街上總有人抗議示威。在如此亂成一團時刻,我開始思考做人意義;人與社會的關係。我逐漸覺得,僅僅喜歡電影和藝術並不足夠。我對社會的認識實在太少了。」
他開始重讀唐君毅的《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書中主題,令羅卡感受良多。「這本書教導我,最理想的人文表現,是與他人,與社會保持平衡、和諧的關係。」
悟平衡與和諧
羅卡開始自我反省,重新認識自己和社會關係。「這些,不單純是透過電影和『咪書』可得到的經驗。」
「人們常企圖以破舊立新的觀念來改變社會。例如,西方總是要窮透道理,建立思想系統。但是,《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一書,令我明白到,首先要看透文化歷史環境,同時,要掌握人本身的主體性。」
羅卡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了。他了解、然後和諧地融入社會之中。體現了「一大半」的人文精神。
這種人文精神,體現在羅卡後半生的更積極行動上:他策劃節目、編輯書籍、全身投入電影業。例如,他搞了一系列舊香港電影的回顧展;近年,他編輯《從戲台到講台--早期香港戲劇及演藝活動一九零零—一九四一》、《黎民偉:人.時代.電影》。
羅卡填補了本地電影歷史的空白,令我們對現在的電影文化,有了參照底蘊;豐富了我們看電影、看文化的視角。羅卡希望提升本地人文景觀--一種建設性的文化分享,令人以一個較歷史、發展脈絡的角度閱讀和了解電影,擴闊電影在社會的意義。
可惜,羅卡的拍片和編劇熱情,最後冷卻了。因為他找到更人文的對應社會、傳播人文精神的方式。
藝術創作「反人文」
「藝術創作過程,尤其是本地的,常常『反人文』,不擇手段,又要威迫利誘。結果,創作目的總變成了如何作最好的『自我』表現。為了作品,人們日以繼夜地搏殺,藝術創作成為工具了。」他認為,創作其實無須過份自我。
他開始出現不安,再度迷惘。
影像,是最「潮」、最刺激的媒體,羅卡從沒離開過的地方。但是,他對這個空間卻產生意想不到的不安。
「影像是危險的。」他說。光影跳動的電影,彷彿是張大了口的獅子,隨時隨地把人撲倒,吞下肚去。
他解釋:「影像是一點點聚在一起」,眼球的接收動作是「掃射」;Laser製造出來的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孰真孰假,便無從分辨。
「這是一場感性『閱讀』,要看你和電影如何契合。只是,有時感情過於膨脹,不能自持。」他無法明辨虛幻與實在;更多時候,他未能清醒自己在影像之中的位置。
人文精神 現代救藥
熟讀哲學的羅卡,說話越來越虛無縹緲。
「我們正浮沉在資訊過多的虛擬世界中,因此,更需要令自己能夠安身立命。」他再次提到《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一書,它提倡人掌握自己的自主性,它所說的那份自我,正好嘗試對應夾雜許多虛擬空間的世界中。
《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當然不是時興的EQ書,它提出的處世方法,並不是教人在應付問題時的具體解決辦法,內容看起來很玄很空。羅卡卻認為,得益正是來自書中所提供的思考方向。
比起影像世界,唐君毅等新儒家著作顯得太守舊、黯淡,沒吸引力了。但羅卡說,「在危難之時,才會發現《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一書所發揮的效用。」
近來,羅卡看了王天兵的《西方現代藝術批判》一書,令他對西方藝術有了通盤理解。「這本書對不同藝術流派和大師作出批判。」
看完後,羅卡恍然大悟,很多藝術都在混淆視聽。「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拍得漂亮,但不是從心底拍出來,而是堆砌出來的。張藝謀的近作,也不夠從前的教人感動,不再有純粹的真誠。」
虛假影像世界,抑或生活的真實世界,羅卡說,這些,都需要唐君毅的「把持主體性」說法,作為安身立命的憑據。
這天,他帶來的《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用半透明膠袋裹著,小心翼翼地和同攜的其他電影工具書、參考書等區分開來。
為電影史補白
閱讀所得文字,成為羅卡紮實的參照,也是引證的資料來源。
至於他自己編的書,就像他所讀的文字一樣,極具參考價值。好像他99年編輯的《從戲台到講台——早期香港戲劇及演藝活動一九零零—一九四一》,填補了20世紀初至40年代、本地電影和戲劇史料的空白。
瀟瀟灑灑,寫了多年影評,卻轉投辛苦百倍的電影嚴謹記錄和評論工作。羅卡為的是,要讓只見到聲色光影的觀眾,變成可了解電影發展脈絡和製作歷程的讀者。2002年出版的《劍嘯江湖——徐克與香港電影》,可說是如他所願。
「這本徐克專題集,敘評兼備。」羅卡負責策劃題目,安排各個訪問。他揭到最後一頁,雀躍地說,「你看,共做了廿個訪問,每個都兩、三小時,我們將整個過程拍攝下來。還有豐富的一手圖片。做了大半年,很值得。」
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並不是找來影評人評論徐克電影,而是和徐克合作過的幕後工作人員。「好像與他合作多年的黃霑、美術師、攝影師,都坦言和他合作的困難和享受。」嘗試由多個切入點了解徐克以外,更重要的是,可了解身後幫助他的幕後班底。
「拍電影不能只看導演本身。」羅卡說。搞編劇、攝影、美術、音樂等人物,在電影界佔極之重要地位,卻甚少見到他們的口述歷史記錄。羅卡再一次填補了電影歷史上的空白。
「從書中看徐克,不只是看到他的製成品哪一處好看,哪一處難看。」所以,羅卡覺得單寫影評,實在太不足夠。「該書還詳細記錄了他和工作人員的創作過程:如何合作,如何搞特技,如何創作音樂。而且,還有中英文兩個版本呢。」
讓香港人和非香港人目睹,香港電影是怎樣拍製出來。「有些是在無法想像的環境下拍製;有些卻是資金充裕,也拍不好。」本地電影的創作過程,他稱之為「反人文」過程。他拒絕參與,卻又興致勃勃地仔細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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