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01] 華人世界：典型在夙昔：追念陳嘉庚 放大圖片
由陳嘉庚創辦的、全球唯一系統展示華僑華人歷史的綜合性博物館。
梁元生 香港中文大學崇基書院院長、歷史系教授
對於東南亞華人來說，陳嘉庚是個耳熟能詳的名字。然而，在香港我許多的學生都說不知道他的故事。在陳嘉庚誕生130周年時，為了重新認識陳嘉庚和重新解讀陳嘉庚，我再次展開有關的書籍：《Tan Kah Kee：The Making of an Overseas Chinese Legend》（《陳嘉庚——一個海外華人傳奇的形成》）、《戰前的陳嘉庚言論與分析》（1977）、《新加坡華社與華商》（1995）、《陳嘉庚傳》（1983）、《陳嘉庚年譜》（1986）等等，重溫這些書籍以及閱讀其他有關文獻資料，是重新解讀陳嘉庚的一條路徑。
我還匆匆地到過陳氏的家鄉集美和廈門，在陳氏的陵墓鰲園裡流連片刻，對像憑弔，以靈神與作古的人契通，以求問的態度和活著的人交流；另外，我又在一個短短的周末，重訪新加坡，到牛車水，逛吉寧街，訪翠蘭亭，探怡和軒。陳嘉庚80多年的人生中，他到過的地方很多，走遍中國大陸上的東南西北，在東南亞許多地方也留下他的足跡。然而，在廈門、星島這兩個城市、兩處地方，卻是陳嘉庚先生生活之所在、事業之基本、心靈之所繫，其生命的滲透力在這兩地是既深且廣的。兩次旅行，訪風問俗，為的是要感受陳嘉庚的影響，體會陳嘉庚的精神。
我叫這種認識的方法做「兩疊法」，一方面是翻閱書本和資料，盡可能的作客觀和實證的知性的empirical分析，另一方面從切身處地去觀察、感受和體會，是一種經驗性experiential的了解。換言之，希望藉這種歷史學和人類學結合的兩疊進路，可以為重新解讀陳嘉庚，帶來一些新鮮的亮光和啟發。
眾人典範與多元面相
無可置疑，陳嘉庚是海外華人的典範；但我們不能用空洞的口號叫「光昭日月」、「精神不死」、「典範長存」。越是「空洞化」及「擬神化」及「英雄化」的結果，就越是使這位歷史人物離開活在現實的我們越遠；若是要其精神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間，那麼，我們就要盡量地避免「標籤效應」和「空洞概括」，而應該從陳嘉庚實在的生活言行，特別是生活上的細節和小事上去認識他和了解他，有了這樣的認識，其精神和價值觀念才有機會轉化到現實生活，才有機會為當代的人應用。
重新解讀陳嘉庚，首先碰到的問題是：多元的面相、紛紜的臉孔。若不把政治影響下的黨派史家算進去，其他不同的傳記及著述也會把陳嘉庚描繪成不同面貌的人，或者把焦點集中於陳嘉庚所作的某一些事情上——如教育家陳嘉庚、企業家陳嘉庚、抗日領袖陳嘉庚、愛國華僑陳嘉庚、毀家興學陳嘉庚、橡膠大王陳嘉庚等等。由於他具有多元的面相，傳記或著述又每有所偏，故此陳氏的整體的人格卻因而不易凸顯。而其多重角色之間的連繫，不同時期的心理過渡，以及多元面相之間的配合與統一，則更為少人理會，仍有可供學者分析的餘地。至於實際生活上的陳嘉庚，如何處理小節，如何面對自己，如何作出兩難之間的選取與抉擇，凡此種種，則更少為人研究。
今天我想做的，就是從一些小事和生活細節為例，重新看看陳嘉庚處事待人的態度，以及關心桑梓、愛護國族、公而忘私的精神。但是，首先我得要強調一點：那就是上面所說到的不同面貌的陳嘉庚——教育家、企業家、愛國華僑、抗日領袖、宗親領袖、新華領袖，可以說都是陳氏真實臉譜的一面。這並非「變臉」，也不是一張張的「假面」。只不過，許多時我們譜繪臉面的時候是從其人的成功處著眼，或是聚焦於其輝煌的事業，或是注目於其政治的建樹，又或是看重其社會的功績和地位。
「大成若缺」的人生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一直是坊間看人和量度人物的標準，也常反映在傳記著作甚至學術研究裡。如果用陳嘉庚自己的眼光看問題、看人生，標準可能會不一樣。
陳嘉庚在抗戰之後寫過一本自傳《南僑回憶錄》，內中記載了不少陳氏親身參與的政治事務、教育工作和商業發展，種種的事跡和經歷，常常為學者參考引用。但在《南僑回憶錄》的開首部分，陳嘉庚寫些甚麼？記些甚麼？是國家大事麼？是經濟大事麼？是教育麼？是政治麼？都不是！
陳氏所記的卷首五事，都和他的輝煌事業、政治關係及教育建樹，毫不相關。他在開卷所記之事，可以說是他生命中毫不起眼的小事。那就是：登報尋找治病的藥方，並把它們編印成書，免費分送，嘉惠鄉里。但是在這件投資不大、看來不難的小事上，陳氏竟然屢受挫折。首先是印書的日本橫濱中華會館不負責任，印書不成；然後醫療驗方終於是由上海世界書局印出來了，但二萬冊分贈之後，方才發覺驗方之中部分藥材的份量有錯，把二錢印作二𠕇。陳氏記云：「事關人命，抱憾無已。雖欲收回，然分散各處，無法辦到。」戰後陳氏仍然存著自印醫書的願望，可惜至終未能遂願。這就是《南僑回憶錄》開頭五段所記的軼事。意思是，當陳嘉庚坐下來回顧大半生的功業時，這幾件小事情竟然縈迴腦際，使他總是難以釋懷放開。
原因是：一般的人看陳嘉庚，乃從其成功之處著眼；而這個成功的人物，在回顧之時卻是從失敗和失望之處說起。他不多談與領袖名人之交往，不先講商場上的輝煌業績，不強調自己在教育上的成就和貢獻，在《回憶錄》的開頭，就檢驗自己的錯失，表示自己的遺憾。而這錯失與遺憾，也非本身所造成；他為鄉里、為公眾想作一點好事和公益，竟然事多阻滯，事與願違；在他而言，卻是個極大的失望和失敗。其時陳嘉庚已經歷過人生中多少風浪，取得過多少成功和讚譽，但一直以未能把這件小事做好，耿耿於懷。這是個「大成若缺」的人生，正與「擬神化」和「英雄化」的趨向背道而馳。 (上)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