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09] 百家廊：詩意抒情與醉春 放大圖片
施友朋
讀《聯合報》副刊，介紹台灣世新大學廣電系畢業展推出開幕片《睡美人》，學生改編諾貝爾得主川端康成（一八九九至一九七二）小說，四名台大等校女學生三點全裸入鏡，大批觀賞人潮把戲院都擠爆了。
顛覆感覺的符號
《睡美人》是十六米厘攝影機拍攝的四十五分鐘劇情短片，改編自川端康成晚期新感覺派小說《睡美人》。影片描述一名老人到秘密酒店，藉由和熟睡少女過夜，麻痹衰老、喪偶的悲哀；透過老人對少女胴體的情慾，探討人生困境。學生導演說，四個女主角都經事先溝通，自願全裸入鏡，她們從頭到尾只躺在床上，沒有對白及明顯動作，卻是片中必要的「關鍵符號」。
川端康成雖出生於大阪市一個醫生的家庭。然而，幼年時，父母、姐姐和祖母相繼亡故。十四歲時，與他相依為命的祖父也溘然長逝，親人的永久離去，給他終生留下了不可安撫的精神創傷。長久的漂泊生活和戀情失意，使他養成了感傷和孤獨的性格。所謂「新感覺派小說」是指川端康成一九二四年於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同橫光利一等青年作家創辦了《文藝時代》雜誌，發起新感覺派運動，出版小說選集《感情的裝飾》。他後期的作品，不少以資產階級家庭為背景，以肉感的筆調寫病態的性愛，帶有濃厚的頹廢色彩，寫於一九四八年的《雪國》被譽為「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抒情文學的頂峰」。
我不知道新生一代的學生導演如何演繹川端康成敘事技巧裡那種纖細韻味的詩意—是否靠幾具青春的裸體就可成事？又「大批觀賞人潮把戲院擠爆」是否醉翁之意不在「新感覺」？
夢一般的描述
諾貝爾桂冠詩人奧塔維歐．帕茲（Ocrtavio Paz）於《雙重火焰—愛情與愛慾的幾何學》（The Double Flame-Love and Eroticism）指出：「長久以來，感官世界的真實都是我產生驚異（Surprises）的源泉。也是具體明證（Proofs）的根源。遠在一九四○年的一篇文章裡，我曾把詩歌稱為『感官的箴言』。……」
帕茲進一步解釋：詩歌及其箴言的奧秘就在於這兩個詞的結盟：詩所顯現給我們的並不是用肉眼去看，而是以心眼觀之。
川端康成的《雪國》、《睡美人》就是如此詩意的抒情，理應以心眼觀之，才可以體味那種細膩、神聖的美。帕茲深感「感官成為想像的僕人，卻仍大權在握，它讓我們聞不可聞，見不可見。這景況不正是我們在夢境和愛慾交錯中之所遇嗎？在做夢與媾和時，我們擁抱幻象。媾和的這一對都各自擁有一具肉體，一張臉，一個名字，但在擁抱中那最熱烈的一瞬間，他們最真實的部分卻在激情的瀑布中煙消雲散，最後這瀑布也隨之消逝。
《睡美人》裡的老頭，枕在裸女的胸上，此種色相，在真實的人間，又會幻化成什麼？老人的困境也許正好說明：人這個物種受著性饑渴的折磨，永無饜足之日，不像其他的動物一樣，有發情期和性休眠期。人類是所有現存的生物裡，唯一沒有性行為的自動生理調節機制。四位女大學生的三點全裸入鏡，也許就是學生導演所說的「關鍵符號」。當想像得到體現，肉體轉為意象，詩意便會呈現五光十色的深思與靈光，這也就是帕茲所強調的「視覺與信念的融合」。
感官詩化惹君思
讀川端康成的散文，可以感覺到他特別鍾愛和泉式部（生歿年月不詳，推斷為九七六或九七九年生）的詩，像「黑髮亂蓬鬆，心傷人不知。伏首欲梳攏，首先把君思。」又如：「相思在心情痴痴，情意綿綿無休止。」《睡美人》的意境，多少有這種少女懷春的意亂情迷。川端康成在一篇《哀愁》的散文透露：要是能買到西方人作的畫，我還是希望要裸體女人像。老人從裸女的胴體，也許能找到自我回歸自己。衰頹的身體要靠青春裸女才感到生命的真實。
同樣是寫老年人的情，池莉有一個短篇《細腰》（見《武漢故事》，昆侖出版社），寫兩個老人逝去的一段情，女的曾經美麗過，即使老了，「腰肢還是那般的纖細」，男的在一個兩夜赴她的約，依然有性衝動，幸好女的截得快。小說的結局道出男女情事，任其自然，毋須強求的另一種境界，彷如美好的宿醉，使人暈在一種美景裡不能自拔。她說精彩的短篇小說都是一種感覺上的掠奪，這與川端康成的「新感覺派」亦可謂殊途同歸！
低斟淺唱醉桃紅
池莉說：還有一種宿醉，是醉色，或者說是醉春。春日裡有一株蓬勃的桃花，開了，附近還有一株是蓬蓬的迎春，也開了。桃花是骨錚錚的枝條，枝枝上舉，棒棒都得陽光雨露，迎春是柔軟軟的枝條，條條低垂，聲聲都是一種低斟淺唱，一個桃紅，一個鵝黃，兩種風情，一種艷麗，看得人只有驚呆的，沒有話說的了。更加上夜來一波雨波風雨，吹散了花瓣，桃紅與鵝黃都懶懶地散落在草坪裡，昨日的驚呆便依然久久住在心間，依然地，說不出任何話，說什麼都多餘都枉然都煞風景—這也是一種宿醉了。
池莉這段話，十足把宿醉寫活了，好的散文確接近詩。
《睡美人》裡的那老頭，顯然是醉春！這篇小說發表於一九六一年，當年川端康成六十二歲。《睡美人》的文字，亦充滿詩情畫意。三島由紀夫曾於信中讚譽川端康成的《抒情歌》，說它以日本自然的美與愛為契機，構建出白晝的幻想。……您讓我們看到了肉體、感覺、精神和本能這一切心靈肉體事物之間像藍天和浸染其間的雲一樣的微妙默契。
看來，好的小說亦一樣接近詩！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