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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2月3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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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03] 古典瞬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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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明

 清人施鴻保《讀杜詩說》中,曾發現杜甫在詩歌中,常常用人稱的方式,稱花草禽魚為「爾」、「汝」。如:「天風吹汝寒」,指蔬菜;「涼風蕭蕭吹汝急」,指一種叫決明的草;「雞棲奈汝何」,指雞棲樹;「無情移得汝」,指梔子;稱「爾」的,如:「念爾形影乾」,指枯棕樹;「配爾亦茫茫」,指四松;這是草木。用「爾汝」稱鳥獸者,如「吾與汝曹俱眼明」,指鸕玆;「稻粱沾汝在」,指花鴨;「委棄非汝能周防」,則謂瘦馬;「應共汝為群」,則謂麋鹿;「滄江白髮愁看汝」,則謂螢火;「為汝鼻酸辛」,則指為雙鶴而傷心,等等。

杜甫於萬物有心息相通的慈悲

 據語言學家考證,「爾汝」為忘形親密之稱。直呼「爾汝」,是朋友間無須乎官銜、輩份梗隔其中,沒有謙倨、貴賤等計較之心,是直來直去的友情的照面。而「爾汝群物」,正是詩人的至情洋溢,推己及物,不僅使無知異類的卉木禽犢變為有情同類,而且使之成為「忘形到爾汝」的知心朋友。詩聖之所以成為詩聖,不僅在於杜甫對人民有民胞物與、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一副仁者情懷,而且在於詩人對萬物皆有胞與之、爾汝之、體貼心印、心息相通的滿腔惻隱之心。

 杜甫有兩聯詩,被後人稱之為「見道」之語: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於。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

(《縛雞行》)

 前一聯中的「友於」,正是兄弟的意思,「肺腑」也同樣。「一重一掩」指山路的起伏,是一種有生命節律的起伏。「雞蟲得失」說到自然界的相生相剋,無窮無盡,實在是一場大循環。所以命家人解去雞縛:「蟲雞於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宋人稱詩聖「欲厚生民意思深」,即指此一類作品。清人何紹基說:「『溫柔敦厚,詩教也。』……將千古做詩人用心之法道盡。凡刻薄吝嗇兩種人,必不會做詩。……非胸中有餘地,(同腕)下有餘情,看得眼前景物都是古茂和藹,體量胸中意思全是愷悌慈祥,如何能有好詩做出來。」正是說出了千古詩人心,一脈仁心在;也說出了中國山水自然詩中「有我之境」的心靈境界。

比慈悲更高的是「無我」

 有一首很樸素又很優美的漢代樂府民歌,名叫《江南》。歌云: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裡也同樣唱出了一份纏綿、深心相契之情,但是並沒有用「擬人」的手法。歌者似乎已化身為水中的魚,那魚兒嬉戲的姿影,洋溢著無限的情意,又出之以一派天籟之聲。

 人化身為魚,這使我們聯想起莊子的一個寓言故事:一天,莊子與朋友惠施在濠梁的一座小橋上散步,水中無數游魚,悠悠然戲水而來,莊子被這景象所感動,發出歡悅的讚歎。惠施覺得很奇怪,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聽來,卻覺得這個問題提得更奇怪:「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魚之樂也?」(《莊子.至樂》)

 莊子所代表的道家觀物心態,乃是以自然的方式去看待自然的心態。這是對儒家觀物心態的一種轉換。人不僅沒有理由把自己的慾念計較之心,投射到自然上去,而且不應該把自然當作人,因為自然絕不是人的一部分,而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應該放棄自我本位,化入自然,像自然一樣生活,一樣存在。因而,要想真正知道魚的快樂,只有「變」成一條魚,像魚一樣悠然而游於水中。惠施不能這樣想,惠施堅執著人與魚的對立,所以不能知道魚的快樂,不能感受到莊子的心境。

莊子以自然的方式對待自然

 與儒家比較,莊子被自然吸引得更深了。不僅是以赤子之心觀物,而且要「以物觀物」,把人的視界,轉成自然本身的視界。如《莊子》內篇《應帝王》中「渾沌」開竅的故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開竅就是指人的聰明,把人的聰明強加於自然,自然就「死」了。《至樂》篇中,說魯侯養鳥,以祖先廟的規格養鳥,以九韶之樂,太牢之食供奉鳥,結果那隻鳥「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莊子說這是「以己養鳥」,不是「以鳥養鳥」。他人以人的方式對待自然,而莊子是以自然的方式對待自然。

 其實從根本上說,莊子與儒家都是尊重自然,親近自然的,都不是站在自然的對立面,以人伐物;但儒家講的「仁者愛及萬物」,主要是一種常人之境,而莊子說的「游於物」,則是一種無掛無礙的至人之境。有此一種心境,則可以感應、諦聽大自然最深的生命妙樂。可以說,莊子的觀物方式,是對「仁者愛及萬物」的觀物方式的某種深層心理學意義的補充。有此一種補充,中國山水詩境又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中國古代山水詩系列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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