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元旦翌日,朋友出車,從深圳羅湖口接我,上廣深公路,經廣州入韶關。雖然是高速公路,但沿途修路,車旅顛簸,在黑夜才進入翁源山區。我長途跋涉,為的是去應一個畫家一年多前的約會。
且說二○○四年初秋,在美國耶魯大學任教的蘇煒兄給我掛了長途電話,說有一位迄今仍棲身粵北翁源山區、身世坎坷的「山中畫家」。二○○四年五、六月間,這位畫家在廣東美術學院舉行的「焦墨風骨」畫展,驚艷畫壇,被稱為「丹霞畫派」的怪傑,值得結識。不久,我接到劉國玉的《焦墨風骨》畫冊。拜讀之下,很是震撼。我對焦墨的認識,是打從廿七前年的一九七九年秋開始,詩人艾青、高瑛夫婦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途經香港,給我捎了一幀張仃畫的焦墨山水畫,令我大開眼界,至今一直懸在客廳中。張仃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院長,他是焦墨畫的祖師爺。
焦墨畫望文生義,是乾墨、枯墨,屬於水墨畫,卻沒有一般水墨畫的淋漓蓊鬱的水氣和墨色,而是用很少水墨去繪畫的。這種畫既惜墨也惜水,「惜水如金,惜墨如金」就是這個意思。其實用的多是枯筆。這一技法是對國畫一大挑戰。早年元朝的趙孟頫、明朝的八大山人、明末清初的程邃、現代的黃賓虹、齊白石,都作過頗似焦墨的作品,到了張仃更身體力行,一力提倡,蔚成門派。大抵難度太大,後繼者寥寥無幾。當劉國玉的《焦墨風骨》畫冊輾轉到了張仃手上,他深受感動了,用小篆寫了「氣象渾穆,魄力雄強」八個大字,由張仃的公子張郎郎轉送給劉國玉,有道是惜英雄重英雄,劉國玉把它懸在畫室上,用以策勵自己。
我們是在深山小鎮找到劉國玉的家。那是一棟燈火昏黯的簡陋樓房,坐落在一條橫街上,車聲、人聲及滾滾沙塵,沒有伴著他的畫筆進入畫面,與此相反,他的畫筆延伸的是浩瀚生命的精神世界,展示了他與大自然對話的廣闊天地。老舊的小樓房門前有一橫匾:井觀居,兩邊懸了一對聯,上聯為:「井底固寒幾許清暉養道骨」,下聯為:「觀天無礙一聲蛙鳴動星雲」。劉國玉在這侷促的環境苦養道骨,磨礪意志,研墨作畫做學問,雖是「蛙鳴」,也敢動天地。
這位在三年困難時期飽受饑饉、在文革時歷經磨難,一度連書也讀不成的貧山瘠水的山裡人,靠的是對繪畫的一腔熱誠和韌力。蘇煒援引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有言:「『自古善畫者,莫非衣冠貴胄,逸士高人』,劉國玉來自莽莽粵北翁源叢山,一身泉澗塵土的素淡謙厚;但筆抒墨舞裡自見衣冠風華,清肅疏淡間難掩書卷貴胄之氣—此乃真逸士,真高人也。」
劉國玉不怕窮山惡水,反而深愛這爿屬於他的小天地,他怕的只是繪畫的權利也被剝奪了。物質條件對劉國玉來說,已成身外之物,他告訴我,他的全副身心酖於筆墨天地間。他認為最奇妙的語言是墨,美學最高境界是「素」。他在「井觀居」逼仄的天地裡,用他自己的藝術語言——焦墨,用最簡樸的素墨,去創造一個他的藝術世界。他有一幀《萬里江山鐵鑄成》巨幅,氣勢磅礡,格局閎偉,如一闋祖國頌的交響樂,讓人在枯墨肌質中,去體悟河山壯麗;他的《山之脊樑》,山勢險巇而挺拔,山形的骨骼凸現,遠看如一座破世而出的巨碑—象徵錚錚風骨的不屈精神。可以看出,這是他內心的寫照。看到劉國玉的畫,都覺得有一種精氣飽滿、氣勢不凡的感覺。他有一首作畫詩,可作註腳:「醉畫江山狂作詩,縱橫塗抹總相宜。亂雲急水風滿紙,空白留作百鳥飛。」
劉國玉是腳踏實地的畫家,他把生命全然投入焦墨創作,他不會商業操作,他自信地說,他的畫肯定會留下的。這使我想起哲學大師錢穆的話:「身生命賦自地天大自然,心生命則全由人類自己創造。故身生命乃在自然物質世界中,而心生命則在文化精神世界中。精神世界固必依存於物質世界,但二者究竟有別。
風聲水聲,只是物質世界中之自然音,伯牙鼓琴,高山流水,雖說是模仿自然音,而注入了伯牙一己之心生命,乃成為人類文化精神世界中之產物。物質世界之自然音,可以時時消失,時時變。但注入了人類之心生命,則不易消失,不易變。而可以永久常存。」讀劉國玉的作品,意象奇麗,在筆墨乾坤裡往往溢出有骨有魄的幽致,大有「於墨海中立定精神」(石魯)的氣度和風範,將是永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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