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一旦清澈的心耳、玲瓏的心機打開之後,從這一刻起,宇宙與人心之間的帷幕便永遠地揭開了,詩人的心靈進入陶然醉酡的悟境,物我之間的界限漸漸由模糊而消解,「春山冶笑,我只見春山之態本然;秋氣清嚴,我以為秋氣之性如是,皆不期有當於吾心者也」(郭熙《山水訓》)。
春山、秋山,陽光、空氣,既是自然的本然存在,又是構成人類心靈面貌和肢體的重要成分。「我們發見我們底情感和情感底初茁與長成,開放與凋謝,隱潛與顯露,一句話說罷,我們底最隱秘和最深沉的靈境都是與時節、景色和氣候很密切地互相纏結的。一線陽光、一片飛花,空氣底最輕微的動盪,和我們眼無量數的重大或幽微的事物與現象,無不時時刻刻在影響我們底精神生活,及提醒我們和宇宙的關係,使我們確認我們只是大自然底交響樂裡的一個音波:離,它要完全失掉它存在的理由,合,它將不獨恢復一己底意義……。」(梁宗岱《詩與真》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
在中國古代詩歌理論中,此種陶然醉酡之詩境,稱之為「物化」。蘇東坡《書晁補之所藏文與可畫竹》詩云: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
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
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
文與可畫竹子,彷彿自己就是竹子。「韓幹畫馬,人入其齋見幹身作馬形。」(賀裳《鄒水軒詞鑒》)曾雲巢畫草蟲,「方其落筆之際,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耶?此與造化生物之機涵蓋無以異」(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六)。詩人畫家,同臻此境。李白《贈周處士》詩云:
當其得意時,心與天壤俱。
閒雲隨舒捲,安識身有無?
蘇東坡《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詩云:
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
皆屬此一種如夢如幻,身與物化、神與天遊的大和諧大快樂境界。唐代詩論家司空圖道:
匪神之靈,匪機之微,如將白雲,清風與歸。(《詩品·超詣》)
高人畫中,令色縕。御風蓬葉,泛彼無垠。(《詩品·飄逸》)
「御風」,正是道家哲學的著名命題。《列子·黃帝》云:「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依,足之所履。猶木葉乾殼,意不知風乘我耶?我乘風耶?」蘇轍《欒城集》(卷一八)有《御風辭》:「澹乎與風為一,故風不知有我,而吾不知有風也。」追至根源,便是《莊子·齊物論》中那個人們常樂道的故事: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化蝶也,自喻適志歟!不知周也。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
「物化」詩境的哲學思想淵源,正由莊周夢蝶故事開山。中國山水詩「無我之境」的內蘊,千言萬語,皆與這一做夢的故事相通。莊子的本意,原不過是為了表達他對人的存在的一種深刻的體驗,也即是說,人對自我生命的固執,原不過乃一場夢而已。然而卻恰恰啟悟了後代詩人對生命、對自然真正的審美體驗;莊子哲學的真精神,乃在於對人類生命有一種最真摯的熱愛。莊子哲學的特點,恰在於以否定或反面的語言,表達了他對人類生命的大慈大悲。
儒家從正面肯定生命的美與善,可以與莊子互補互證。正如「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共同指向生命的美,猶如一輪朗月,照澈詩心,沐浴著靈魂的四隅。(中國古典山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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