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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超
到北京領一個獎,最後一天是遊覽長城和故宮。在乘車去八達嶺的路上,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唇上留著整齊的短黑鬍子、頭上戴著黑色鴨舌帽、脖子上圍著淺綠色圍巾、臉色黑裡透紅的北方漢子。之所以說認定他是北方漢子,是他個子雖然不高大,但神色卻很粗獷,眼神也挺有硬度。我便跟他聊了起來。我說你獲獎的是什麼作品?他說是詩,散文詩。接著他便背起他的那首描寫草原風光的散文詩來。「寫得很美啊!」我說。他苦笑一笑說:「這只是我的想像,其實,我們那裡的沙化已經很嚴重了。」
他便告訴我,他是河北省圍場縣御道口牧場的一個牧民,家裡養了30頭奶牛,80隻羊,一年下來,收入也很不錯。「我自己的小日子沒話說,但是我們那裡的管理人員,拿著國家的工資,卻不好好幹份內的事,簡直讓我整天整天的難受!為了治沙,我們每年牧場都要花很多錢購買苗木,去營造防沙帶,可是明明有優質的苗木賣,可他們就是不買,為了吃回扣,他們偏偏要買回一些劣質的苗木!這些苗木種不活,他們就把它們埋掉,這些年,被他們埋掉的就有幾百萬株!今年八九月份,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就有幾萬棵成樹被人損毀!想想看,像這樣治沙,怎麼治得好?沙塵暴怎麼不會越來越嚴重?」
說得我也立刻嚴肅起來,「這樣的事,應該曝光啊!」
他說:「是呀,看來光給上面寫信是不行的。」我便問他:「這事你已往上面寫信了?」「寫了,給好幾個部門都寫了,可是直到我來之前,都沒有什麼動靜。」我立刻帶著一臉欽敬的表情,向他點了點頭,然後笑一笑說:「你不怕他們對你打擊報復嗎?」他輕輕笑一笑說:「不怕!我連在文革期間,都敢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呢。」接著就說:「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就因為說了一些對『批林批孔』表示不滿的話,他們就把我打成現行反革命,還判了我三年刑呢!」說得我心裡一驚。我也就示意他往下說。
他說他從小愛看書,從小就知道孔子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是世界上都承認的偉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可是那時候,不僅報紙上廣播裡,天天在批林批孔,就是我們那個很偏僻的地方,也一天到晚組織我們學習批林批孔的文件,我心想這不對呀,說林彪叛國,批他還有理由,可是怎麼能讓孔子跟他連在一塊批呢?孔子是什麼人林彪是什麼人?人家孔子在全世界都是有影響受尊敬的人物啊!這事兒讓我怎麼也想不通,而且不論怎麼想,心裡都感到彆扭和難受——難受就要說呀,不說心裡就憋得慌啊!可是跟誰說呢?我周圍的一些人又沒文化,跟他們說,說不通,所以有一天見縣上的一個通訊員來了,我就拉著他說。沒想到,我當時說的話,被躲在門外面的一個人聽見了,他就認為我在說反動話,就跑去跟場的書記說了。書記找到我,問我是不是說了一些反對批林批孔的話,我說是呀,我是說過了啊。書記問我是怎麼說的,我就把那些話重複了一遍。好傢伙,我竟然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還被判了三年刑!——好在是監外執行。」
「當時你感到痛苦嗎?」我問。他笑一笑說:「不痛苦,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那平反的時候是不是感到很高興?」「也不高興,也沒什麼好高興的,因為我覺得平反是遲早的事,批孔子肯定是批錯了。」
最後又說到草原沙化日趨嚴重的事上了,他說他一定要把這事兒說出去,說他是有證據的,還說他自己已經開始用自己的錢治沙了。我點點頭,說他是個非常有責任心的人。他說,做人就得有責任心啊!
分別的時候,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在我的本子上寫了三個字:董永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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