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中國詩人在自然山水中引起的時間體驗,不僅僅是懷舊與傷逝,更有一種惜光陰與爭朝夕的情感,含有勉勵生命的人文品性。
請先比較《離騷》中兩個句子: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屈原在《離騷》中用「朝……夕……」句式凡六次,每一次都表現了一種時間的焦慮與緊張,但是意味不同。為什麼上引第二個句子成為千古名句?給人以最強烈的惜時感,最高揚的生命壯烈之美?單憑文字訓詁不能發現這裡最微妙的藝術魅力。如果說,第一個句子是詩人的生命處於正常的狀況,是喻示人生順境時詩人對美好品德的追求,那末,第二句則是隱喻詩人在最窮困的時刻,在非正常的狀況中,生命力發出的向上的力量。
「墜露」、「落英」二詞,傳達出時間刻刻逼進,即將錯失的緊張感。時間的緊張,正是生命力度的加強。「墜露」、「落英」,象徵一種初起時態。「墜露」是清晨才有的;「落英」,不是花瓣凋落,而是指初綻的花蕾,均含有一種生命美好的時間。而「飲」字、「餐」字,則表明不甘其沉暮,不忍其美好隨著時間流逝而沉落,表明人的生命的自我提舉。因而生命悲壯之美,正由時間體驗的緊張中振蕩而出。自然界之花草,被詩人擷取而為象徵,一是因其美好、純潔,一是因其必然隨時間之消磨而枯萎、凋零。美好純潔的價值,因時間的無情踐踏、剝損方顯得更為美好,更令人珍惜,因而引起詩人對自身美好人格、有為生命的無限珍愛。屈子之時間體驗,其基調是勉勵生命的,是一種由悟入自身的有限而勇敢地直面永恆與無限的悲壯之美。
屈騷中的「草木零落」意象,遂成為中國山水詩一個最普遍的意象。傷春、傷晚、憐紅、惜花,是山水詩中最常見的情景。真正能具有勉勵生命的人文品性的詩,便是將屈騷精神,融凝為自家生命。
陳子昂《感遇》詩,以物色表心境,如第二首: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這首詩的語言,幾乎全從楚辭中化出。「紫莖」令人想起「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九歌.少司命》),「白日」令人想起「時曖曖其將罷兮」(《離騷》),「秋風」含有「裊裊兮秋風」(《九歌.湘夫人》)的意蘊,「芳意」則由「蘭茞幽而獨芳」(《九章.悲回風》)化出;「搖落」,則由「草木搖落而變衰」(《九辯》)化出。每個關鍵意象都由楚聲楚調中浸漬而出,詩中表達的情感,又感傷又執著,完全是屈騷精神的傳承。
傷晚悼紅詩,李商隱的頗著名,僅以其《花下醉》為例:
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
詩人之所賞,不是初開之花苞與綻放之奇葩,而是行將凋謝的殘花在生命之最後瞬間所呈現之一種全幅的光華,是時間之「日斜」與深夜之獨醒時對生命之證悟。從「日斜」到「深夜」,我們看到時間一次次沉落流逝,然而從「尋芳」到「倚樹」到「更持紅燭」,我們看到不甘其沉落,頑強與執著的一份生命意志。實際上詩人借賞花,表達的是一種生命的信念。詩話詞話中反覆說的「能將《騷》、《雅》真消息,吸入筆端」;所謂「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者亦能知何以心醉,何以淚碎」,即指此一類作品。
蘇東坡有詩云:「寂歷疏松欹晚照,伶俜寒蝶抱秋花。」(《次韻周長官壽星院同餞魯少卿》)明代僧人道衍亦有詩云:「如何不管身憔悴,猶戀黃花雨後香。」(《秋蝶》)在中國詩人心中,那孤獨而執著的蝴蝶,那抱香至死的意願,具有永恆的感動力,具有超乎文學的精神意蘊。
勉勵生命的時間意識,又來源於古老的《易》學智慧。日往月來,寒來暑往,天地宇宙的時間結構,是一個大循環。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易.謙卦.彖》)這是古代先哲長久觀察自然界日月山河花開花落而總結出的樸素的智慧。
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深受這種時間循環觀的影響。哲學家說「反者道之動」,文學家說「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歷史學家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民間老百姓說「山不轉水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總之是帶著一種平靜的心情,看時間的往復,法輪的流轉(the Wheel of Fortune)。這種智慧,尤其當生命處於困厄、沮喪之中時,具有樂天知命的慰撫價值,使艱苦的人生重擔變得易於承受,使人的心理情感由一種膠結於此刻此在的狀況,變為流傳於過去、現在、未來之間的一種超越性離實性的心靈狀況。
我們可以讀到這種類型的不少好詩。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以寫景懷人著稱的詩,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把現在和將來的時間接通了。(中國古典山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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