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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
李國濤
報載文化名人、散文作家張中行先生於二月二十四日去世。《中華讀書報》在三月一日報道中引研究者白燁的話說:「他走了,一個時代也走了。」張頤武說:「張中行的散文平和沖淡,是繼周作人之後一位不可多得的散文大家。」《中華讀書報》三月一日第三版一整版是陳潔寫的《書裡書外張中行》,簡介他的一生,此文中說到,有位先生在張氏生前已為他撰擬輓聯,其文曰:「知堂法脈同宿命,揚子歧途歎順生」,並於病榻前誦讀,張氏也不以為忤。這裡描寫了張氏的放達心胸,但也透露出他對別人讚譽自己文章受周作人影響是願意承認的。不過我也不認為張老的去世可以稱為「一個時代也走了」,張老自己大約也不作如是觀。
享年九十七歲的張老,我以為他的成就主要還是在散文上。有人說他年近八十才享大名,也是指他的散文集《負暄瑣話》的成功。那一本書出版後,真是「火爆」得很,接下來出了《續話》和《三話》。當時讀者覺得新穎,那是由於久違了一種風格,一種五四以來若斷若續的風格。這種風格平實灑脫,言中之物甚多,而說話者並不誇誇其談。其實這就是周作人的一路。我說這一路若斷若續,近來似乎來「續」的作者又多了幾人。所以我想把學者們對於新文學中這個散文譜系的論說介紹一番。這並不是本文作者的甚麼見解。我想先說張先生自己的看法。《負暄瑣話》和《續話》及《三話》多次談到他的老師周作人。除了讚其讀書多、思想深、文章好以外,我以為應注意的是:一,「常聽人說,我自己也承認,散文,最上乘的是周氏兄弟,一剛勁,一沖淡,平分了天下。」二,在《鍾叔河》一文中說到,對周作人「不當以人廢言」,這也正是鍾叔河「人歸人,文歸文」的著名說法。三,欣賞周作人散文風格,但說「這種風格看來將要或已經隨著人的往矣而也就往矣」,但是總是文學史留下來的問題。張先生的散文有周作人風格,不過,他後來寫得不夠簡練,略嫌絮叨。
我以為對張中行受周作人影響這一點,闡述最為得力的,乃是陳平原先生。他在《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一書中清晰地談論到這一點。他不是孤立論張中行一人之文,而是把五四新文學中散文這一脈絡,做了梳理,得出這個學術結論。所以,陳平原的論斷是值得摘引給讀者再讀一次的。陳平原論證的大前提也是二周並提:「近百年中國文壇上,小說、詩歌群雄角逐,唯有散文雙峰並峙——周氏兄弟的地位無可爭議。」然後分而析之:「魯迅的目光集中在從先秦到魏晉,周作人則關注南北朝以降。」周作人一支的流風是從六朝文下來的,直至晚明小品。所以陳平原在《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一書第八章裡就寫下一個新散文的譜系:「世紀末回眸,構建現代中國散文的譜系,其中借助於六朝文章而實現傳統的創造性轉化的,很可能是如此描述:章太炎、劉師培—魯迅、周作人—俞平伯、廢名、聶紺弩—金克木、張中行。」不過,他又說,「至於周氏兄弟的弟子及後續,只是為了便於敘述而『舉例說明』。」這是說他們在成就上不足與其前輩相提並論,而作為傳人,則是可以的。在此書第八章的註解裡,陳平原引證周作人幾位傳人的話,證明自己的論斷,其中說到:「在眾多後學中最得周氏文章神韻的,當推張中行。」可見陳平原更看重他,這也是對張老散文的學術評價。
我前面說周作人的這一路散文,「若斷若續」,而近來「續」的比例在增加。我是指近來以谷林先生為首的一批散文作家。這可以從新近出版谷林的《書簡三疊》證明。這書是由谷林寫給三位較年輕的作家的信集成。谷林的淡遠有趣,任意而談,文風確近苦茶。受信者裡的止庵,是研究周作人的專家,他的文章發在報刊上的頗多,也是簡約有苦茶味的。看他們談論周作人、尊崇美文的熱情,我以為有一個向美文努力的趨勢在萌生。還有,我有一句久不敢說的話,在此也就說了吧。我以為,孫犁晚年的隨筆、書信、題跋,可謂當代散文的頂峰之作,同時也是大有苦茶風味的作品,歸之於散文中的這一譜系完全可以。歸之於張中行、金克木一代,也合適。不過,孫犁自己會不會同意,那就難說。在他的文章裡曾痛斥周作人的投敵行為:「因緣日婦、投靠敵人之無聊作家,竟得高齡,自署遐壽。毋乃恬不知恥,敢欺天道之不公乎?」我想這大約是因為周作人在解放後著書談魯迅,而署名「遐壽」,孫犁惜魯迅之短壽,而惡周作人在這裡以高壽自矜。這則書話是一九七四年寫的。到了一九九一年寫《題〈知堂談吃〉》時也大斥其漢奸行為,但是最後說的話值得注意:「至今他早期的文章,余在中學時即讀過,他的各種譯作,寒齋皆有購存。對其晚景,亦知惋惜。」如果在這時用「人歸人,文歸文」來解說,大約也是解得通的。他是受周作人影響的,在某一類文章中,很明顯。不知讀者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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