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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緣與人緣》 唐德剛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高 岸
每到春末夏初,野菜上市的時候,我總要吃一點。太原的野菜多是苦菜,又稱苦苣,雁北民歌裡淒涼地唱著:「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就是那種。不過現在都把苦菜當成調劑口味、增加營養的東西。高級餐廳裡也有「山野菜」一種,有時是苦菜,有時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菜。每個地方野菜的種類都很多。這時我就常想起伯夷和叔齊餓死在首陽山(傳說中此山在晉南、河南一帶)的故事。這兩位商朝遺民,在周朝政權建立後,卻要「不食周粟」,只吃野菜,結果餓死。他們吃的那種野菜叫「薇」,查《辭源》,薇就是野豌豆,我沒吃過,也沒見過。魯迅晚年寫過《采薇》,雖是小說,可是有關伯夷、叔齊的古史材料卻都用上了。《采薇》大體還是同司馬遷《伯夷列傳》裡的故事一樣。小說裡寫,人們議論並嘲笑他們哥倆,說,不食周粟,可以,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這薇就不是生長在周朝的土地上的嗎?於是他們兩個就連薇也不吃了。於是餓死。我想也對,他們倆應當算是當時的「時代精英」,是高級知識分子,甚麼都看得明明白白,豈能繞不過這個彎兒來?他們應當是早就知道薇也是吃不得的。
最近讀一本有趣的書,是唐德剛先生的《書緣與人緣》,那裡面也議論到此。他寫得極有風趣,他稱他們二位為「大學教授」。二位教授級的聰明人早已說過,周武王討伐商紂是「以暴易暴」,所以周王朝未必會開甚麼養老堂,請罵過自己的人去住。現在正在播出的電視劇《喬家大院》裡的晉商喬致庸,一有災荒就設粥棚,救助飢餓的災民,慷慨花大把銀子,場面宏大,很是動人。在周武王伐紂時,大約也不會有這樣的物力。唐德剛引孔門「十哲」之一的宰我的話說:周朝種樹主張種栗樹,以表示要「使民戰慄」。可見周朝的政策也是恐怖政策,不是後來說的甚麼仁政。經過六百年,「公正的史學家被殺的被殺、該餓死的都餓死,大家六百年都不敢放個屁,暴君變成了聖賢,歷史就被歪曲了。連一個『殷遺民』的孔聖人也信以為真了。」這真是說得很深刻。
我忽然又想到明代遺民張岱(一五九七—一六八九),他在明朝大富大貴,入清以後成了遺民,過著挨餓的日子。他寫過著名的《陶庵夢憶》,在序上說到自己的生活:「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這就是說,首陽二老,是活活餓死的,像他自己一樣的飢餓,沒有飯吃,也沒有粥喝。不是他們不吃不喝,是沒有。甚麼不食周粟,都是後來人,後來的歷史學家的「妝點語」,也就是文字上寫得好看一點而已。當時以及以後的百姓吃薇,吃蕨,吃苦菜,吃一切野菜,乃是生活的常態。連野菜也吃不到,因而餓死,也是大量的,不只他們兩人。我覺得張岱寫得深刻,單刀直入,和首陽二老一樣,親身感知這種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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