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
又一次讀唐德剛先生著《胡適雜憶》,還是感覺到一個生龍活虎的胡適。我真是傾倒於唐德剛的文筆和思想深度。現在我要說的不是胡適的長短。我說的是,七十年代,在唐德剛寫這本書時,美國的一種文化現象。中國現在的學術界、出版界,頗有點與那時的美國相似。《胡適雜憶》第三章《三分洋貨,七分傳統》開篇就抖出胡適夫子只寫出「半部《中國哲學史大綱》」這回事兒,究其原因,是胡適對中國佛教史沒弄清楚,沒弄清楚就不敢下筆,「一個神會和尚已夠他忙一輩子了!」所以胡適不是下筆千言,而是落筆甚慢。這是「盛名之累」,「他不得不特別謹慎」。下面的話,半是調侃,半是譏諷;半向胡適,半向眾生。我不能不引一段原文請讀者看看。說的落筆慎重的事:「但是此事閻王可做,小鬼不能做,也不必做。尤其是所謂『留美學人』,在這個『不出版,就隕滅』(publish or perish)、以學問為商品的社會裡,讀三本書就應該寫五本書。禍棗災梨,那是果樹遭殃,與學人何干?所以在美國的科舉裡,與果樹為敵,才是加薪晉級,名重上林的不二法門!」
說到這裡,我不禁想到《文匯讀書周報》(2006.4.14)的一則《讀者短箋》題為《「梨棗」之誤》,說到一位中學的高級教師,在央視的《百家講壇》講課時,竟把乾隆皇帝動員民間獻書,「壽之梨棗,以廣流傳」解釋為「你獻了書,國家要對你進行適當的補償,提出表揚,給你倆小錢兒,買吃食去(梨子和棗子)。」其實此處的「梨棗」是指梨木和棗木,因其木質好,古代刻書多用這種木頭。《短箋》的作者也說,「梨棗」是常見於古書中的詞語,中學高級語文教師在央視的重要節目裡如此錯用,也可見學問功力之差。
現在還是說唐德剛的此番議論。說到「加薪晉級」,我們這裡為了這事兒,什麼手段沒有用?什麼手段沒有效?這且不說。往下看關於做學問的事吧。唐德剛說,在七十年代的美國,「現代的學問已與胡適當年不同。以前老一輩學者動輒來一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現在的學者能搞個「蕭紅女史」或「江青同志」也可名利雙收。大家各鑽其牛角,你不必鑽得太深也就足夠做個專家了。何必學胡大師去鑽《水經注》呢?所以胡適那一套也是害盡蒼生,他地下有知真應該飲恨黃泉。」很明顯,這裡表面上調侃的是胡適,切責的卻是學界的輕浮淺薄,不下工夫,也無功力。我想所謂「江青同志」是與「蕭紅女史」對言,也就是說,年輕學人要寫書,要出名,拈起現代的某人,搜集不多的材料(那是比較好搜集到的),就能湊成一本書。要是去寫胡適一輩子都沒弄成的「神會和尚傳」,你試試?至於弄《水經注》,胡適當年就小瞧了這個題目,以為半年幾個月就能弄出眉目來,以他這麼聰明的人,這麼用功的人,這麼懂得「方法」的人,這麼會搜集資料的人,弄二十年也不見大效。何況他人?
這也是望之殷,責之切。其實,現在我們許多年輕人,從傳記入手走向文學和史學的學者,是很不少的。我讀過一些傳記,覺得很不錯。應當說這樣的書於讀者有益,而對於學者來說,從個案入手,對於解剖一個時代或一個社會,也是有好處的。當然,取巧應付的人也是不少。寫了一兩部傳記,就自以為是大學者的人,也曾有過。報刊對此也多有批評。另外,一到某名人的生辰,一批書就要出現。所謂「文字剪剪,照片裁裁,新書出來」。這倒真是如唐德剛說的,受商品市場力量的支配。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全受支配則永遠出不來新的、胡適一級的人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