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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園
那一年，蘇東坡漸漸老了。他有些想發牢騷，又不明說，想開個玩笑，就摸著肚皮問身邊的婦人：你們說這裡面都是甚麼？自然有人說是文章，蘇東坡搖頭，有人說是學問，他還搖頭，直到朝雲說這一肚皮都是「不合時宜」，蘇東坡才笑了。
後來有些人看到這個小插曲，就說，蘇東坡是個耿直的人，不合時宜是他感慨自己因言得罪，被權貴排擠。這說法也不錯，但不貼切，說這話的人還比不上那位名叫朝雲的女人。不合時宜的人，中國歷史上順著數也能數好久，比干的故事太血腥，伯夷叔齊的故事有些狼狽，司馬遷的遭遇讓人發冷，一直數到海瑞，更覺得生硬。為甚麼獨獨蘇東坡讓林語堂那麼佩服？
生活就像一堂夏日午後的數學課，儘管內容深沉，終究讓人懨懨欲睡。那時教室外老樹上的三兩聲蟬鳴，就成了學童打發睡意的天籟。聽得入神，甚至勾過頭往窗外望望，早晚會招來老師的冷眼。蘇東坡的不合時宜，就是他忍不住望朝窗外的那兩眼。
中國人讀書然後論事，書上說堯舜禹湯好，自己也就說堯舜禹湯好，好在哪裡，心裡不清不楚。蘇東坡有點淘氣，他會自己琢磨琢磨。
比如說，他看不起漢武帝。漢武帝好大喜功，任性，大家都不喜歡。但他又偏偏說漢武帝也有優點，優點不是後人津津樂道的和匈奴打仗，擴張領土。而是漢武帝曾經一邊上廁所一邊接見大將衛青。蘇東坡說，像衛青這種奴才，非常應該去做那種幫人舐痔的下作勾當，漢武帝上廁所的時候接見他，這件事算做得不錯。
蘇東坡眼睛很亮，大家見怪不怪的事，他總能看出些新鮮來。他嘲笑漢高祖劉邦小氣，不說別的，只說劉邦分封姪兒們的一件小事。劉邦還沒發跡時，有次帶著一幫朋友去他大嫂家蹭飯吃。那婦人不高興，也不明說，去舀粥時故意用勺把鍋底刮得很響，大家聽見，以為粥已經沒了，也就走了。但劉邦卻望見鍋裡面其實是有粥的，從此就怨他大嫂小氣。後來他當了皇帝，把其他姪兒封為齊王、代王，偏偏不封大嫂的兒子。劉邦他爸就來說好話，劉邦才說明多少年來心頭的一口惡氣：「非敢忘也，為其母不長者。」然後封了姪兒一個「羹頡侯」。蘇東坡把這件小事專門拿出來說，他笑道，劉邦也算得上皇帝裡大度的人了，卻斤斤計較大嫂刮鍋底的小事，那當年他和項羽打仗，老父被項羽抓來威脅他，說要煮了吃，他卻說也要分自己一碗。蘇東坡問，難道劉邦你就不害怕父親也記著這句話嗎？
最精彩的是他竟然敢開顏回的玩笑。顏回是孔子最喜歡的學生，因為甘於貧苦而被後代讀書人尊敬。蘇東坡獨不然，他寫過一篇《戲書顏回事》。他說，顏回簞食瓢飲，給老天節省了不少糧食，卻因為這個夭折了（顏回二十九歲去世）。那麼，如果他能每次吃兩簞飯，少喝點水，應該能活過二十九歲吧？如果老天分出盜跖兩天的口糧，大概就夠顏回吃上七十年了。但他卻接著自問一句，如果這樣，顏回吃是不吃呢？
聖賢書上的老故事，被他一鬧，那麼一瞬間在塵土飛揚中活了過來。
中國人的想像力，如果有的話，是一副嚴肅沉重的面孔。學這本中國文化的書，嘻皮笑臉的學生固然成績不好，但成績好的學生臉孔都太老氣。蘇東坡成績很好，卻一身的清新朝氣，滿臉大鬍子也遮不去眼裡的少年光彩。這種學生中國能有幾個？偏偏老師不喜歡，只因為他在午後那堂沉悶的數學課上，不合時宜地望了窗外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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