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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不染國畫《婷婷》
——李白《蘇台懷古》的一種讀法
張曉宇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
此詩一說為青蓮二十四歲遊金陵之詩,一說傳為其中後期所作。 坊間一般的《李太白集》恐怕都有相關考證,可參照之。讀它的時候,總令我想起韋莊名句「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但青蓮首句「新」字更為入骨三分。黃叔燦《唐詩箋注》論此詩有「語極淒婉」之語,那淒婉,都集中在這一個字上。 韋莊名句傳誦千古,其實卻有太露之嫌,「無情」明點了出來,怎如青蓮不著痕跡天然一筆?
「菱歌清唱」是為了鋪墊「吳王宮裡人」,這個伏筆不算稀奇,呼應來得也很明顯。第二句妙處是在「不勝春」三字,明寫宮人隨風擺柳之美姿,其實寓意國勢江河日下。而將搖搖欲墜的感覺,以女子風姿曲折描畫,才氣委實可驚。
後二句王夫之說「免於滯累」,不過「無生氣」、「匆匆結煞」,是其不細玩青蓮詩之病。陳繼儒《唐詩三集合編》說這二句「如天花從空中幻出」,也嫌太虛了。第一句寫台上今日之景,第二句寫台上昔日之景、事、人。這兩句是極穩當漂亮語,尋常詩人至此才盡,難免虎頭蛇尾。
青蓮卻突然扯個遠鏡,把焦點對住月亮。而且不是仰天看到的實在月亮,是天上之月的江中倒影。
試想想,「西江月」如果換了「天中月」,指實了,那還有甚麼味道?然而第三句最好還是那個轉折語「只今唯有」,正如攝影師轉鏡頭時之乾淨利落,一氣而就,並無一絲殘影。第三句已羚羊掛角,加上第二句鋪的伏線,第四句自然水到渠成,無何阻礙了。
我還想對詩中比較關鍵的兩處多說幾句。關於第三句,請細細品味「只今唯有」四字所營造的一種決斷意味,這是我上文說此語「一氣而就」的原因。那恐怕還是講得太玄了吧,再具體一點,可以推敲「只」、「唯」二字意義上的重複。兩字都有「獨有」的意思,一起放在這裡,並不是單純的重複,而是一種「轉折」(「只」)、「停頓」(「今」)、「再轉折」(「唯有」)的蓄力過程。蓄力之後感情一洩而下,遂有水到渠成之「曾照吳王宮裡人」。
至於第二句「菱歌清唱不勝春」,我以為是寓了國勢江河日下之意。這裡還要略加分梳。常人所解,乃字詞表面之顯語;我所解,乃背後之隱語。
首先要說明的是,「蓮」和「菱」實為二物,一為蓮蓬,一為菱角,「菱歌」不可等同於「採蓮曲」。詩詞中論及「蓮」或名曰「採蓮曲」者甚多,論「菱」者或冠名「菱歌」者少。這個似乎很小的分別其實非常重要,也是我敢說我的解釋是隱語、無視歷代那些「正解」、「字面之解」的出發點。
不如長話短說吧。春夏「採蓮」,這很正常是不是?但請想想,「菱」是甚麼時候成熟的?是秋天。那麼我們要問,為甚麼在江南遊玩甚久、熟悉「蓮」與「菱」季節分別的青蓮,會寫出「菱歌清唱不勝春」這種看起來頗為矛盾的句子呢?為甚麼明明是秋天才出現的「菱歌」,會跑到「春」去了呢?如果不是故意製造矛盾感的話,那麼就只有一種解釋:所謂的「不勝春」,並非「數株殘柳不勝春」(劉禹錫《楊柳枝》),那種以「春」為季節的意思,而是「楚腰如柳不勝春」(楊炎《贈元載歌妓》)的意思。「不勝春」乃「弱不勝春」之意。所以「春」不是講季節,而是以《詩經》「比」的手法, 喻指女子腰肢幼細之不勝春。這樣一來,上文矛盾方可疏通。
但思深一層,「弱不勝春」是只講採菱女嗎?採菱女與弱不勝春的形象總有些差距吧?再說,如果解釋為採菱女「弱不勝春」,那第四句「吳王宮裡人」妙處何在?為甚麼突然冒出來「吳王宮裡人」?這裡如果實解的話,就把很多想像空間都抹掉了。
我從「弱不勝春」聯想到「搖搖欲墜」,才找到了「宮人形象」與「江河日下」二者之間微弱的線索,從而得知背後之隱意,的確有些撥雲霧見青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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