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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蜻蜓枇杷》
吳潤凱
蜻蜓在詩詞中從來不代表一種固定情緒的意象化,它完全受制於詩人的心境,其或喜或悲,均完成於詩人的「一念之差」。在杜甫、陳子昂、皮日休等詩人看來,蜻蜓代表著閑澹怡然的田園物象,而在元稹、杜牧、李商隱眼裡,蜻蜓則被蒙上了一層悲秋以至悲涼的色彩。
元稹的《景申秋八首》之一有句云:「蜻蜓憐曉露,蛺蝶戀秋花。」蜻蜓、曉露都是瞬息之物,其相惜相憐讓人尤覺悲情,而詩末兩句「荒涼池館內,不似有人家」,更將這股悲情潑墨般地渲染開去。杜牧更絕情,其句道:「魚罾棲翡翠,蛛網掛蜻蜓。」詩人似乎覺得不以翠鳥、蜻蜓的死則無以祭奠傷秋之痛,於是蜻蜓在唐詩中第一次以死亡的意象出現。而當李商隱吟出「曉簾串斷蜻蜓翼,羅屏但有空青色」的時候,蜻蜓在宮怨詩、閨怨詩裡已經寂寞了好多年,李商隱只是將這種落寞的情形重新勾畫了一遍而已。
宮怨詩與閨怨詩的濫觴可以追溯到《詩經》,至唐代則臻於極盛。這兩類詩均以女性心態為描摹客體,前者專寫宮中失寵的後妃或不得恩幸的宮女的怨艾之情,後者主要抒寫民間棄婦、思婦的傷春惜時之情或少女的懷春思人之情。這兩類詩是古代少有的以女性為主體的創作,一般的詩人當然只能直探女性胸懷,而高明的詩人卻能通過其容、其言、其行曲折撩撥女主人公的心境。蜻蜓作為詩歌意象為高明的宮怨、閨怨詩人所青睞,主要有兩種形式。
一為蜻蜓形狀的玉簪。蜻蜓因其靈動、對稱的完美形體深得古人的審美認同,婦女以蜻蜓造型的玉簪作為飾物亦頗為盛行,擅長宮怨體寫作的詩人自然不會放過貴婦的髮髻斜插蜻蜓玉簪的唯美形象。和凝《宮詞百首》之一即寫道:
結金冠子學梳蟬,碾玉蜻蜓綴鬢偏。寢殿垂簾悄無事,試香閑立禦爐前。
詩中「碾玉蜻蜓」即為蜻蜓玉簪。這位宮妃頭戴金絲冠,髻邊斜插蜻蜓玉簪,顯得高貴動人,然而鎮日無所事事,惟有以試香之名在禦香爐前頻頻走動,一則以消磨時光,再則以求得君王垂眷,亦是用心良苦。蜻蜓玉簪的冷清鑒人,卻已洩露了她心底的孤寂。
張泌的《生查子》一詞寫的是思婦的悲劇,讀來讓人惆悵:
相見稀,喜相見,相見還相遠。檀畫荔支紅,金蔓蜻蜓軟。
魚雁疏,芳信斷,花落庭陰晚。可惜玉肌膚,消瘦成慵懶。
其中「金蔓蜻蜓軟」指的大概也是女子頭髮上鑲金的蜻蜓形狀一類的飾物。溫庭筠亦有詩云:「長釵墜發雙蜻蜓,碧盡山斜開畫屏。」此則描畫了一位女性的髮式,垂髻,釵頭上墜動兩隻蜻蜓造型的裝飾物,也是華美至極。
一為真正的蜻蜓。蜻蜓被賦予春閨秋怨的象徵意義,很大部分卻由於蜻蜓玉簪的關係。蜻蜓玉簪在宮怨詩中頻繁出現,其怨恨的情愫已經固定化,由此推及於其本體,即蜻蜓也被納入宮怨詩的範疇。劉禹錫的七絕《春詞》猶能見出蜻蜓玉簪向蜻蜓轉化的痕跡,其詩云: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玉搔頭」典出《西京雜記》:「武帝過李夫人,就取玉簪搔頭。自此後,宮人搔頭皆用玉,玉價倍貴焉。」而在劉詩中,這玉搔頭估計就是蜻蜓玉簪,因其形象逼真,故能以假亂真,連蜻蜓也誤以為是同伴而向它套近乎呢。蜻蜓猶如此,宮女何以堪?其愁困在這一反襯下更見強烈而不得排解。
後蜀後主孟昶的愛妃花蕊夫人曾作《宮詞》云:
秋晚紅妝傍水行,競將衣袖撲蜻蜓。回頭瞥見宮中喚,幾度藏身入畫屏。
此詩生動的刻畫了一位宮妃閑來撲打蜻蜓的舉動,正是無聊生事的心態寫照。蜻蜓由頭上之物化為身外之物,恰是其自身被愁怨化的表徵。
奇怪的是,這種宮怨閨恨的詩詞傳統到宋代卻日漸黯淡,宋詞亦少有涉及。因此,王質不經意寫出「得到釵梁容略住,無分做、小蜻蜓」(《江城子(席上賦)》),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便大加讚賞,認為「未經人道」。
但是蜻蜓在兩宋的文學史上並未絕跡,而是漸趨情趣,「蜻蜓點水」入詞即為明證。「嫩綠堪裁紅欲綻,蜻蜓點水魚游畔。」(晏殊《漁家傲》)「綠水滿池塘,點水蜻蜓避燕忙。」(李之儀《南鄉子》)「款放輕舟鬧紅裡,有蜻蜓點水,交頸鴛鴦。」(萬俟詠《芰荷香》)諸如此類,均以「蜻蜓點水」點出美景樂境,可視為杜甫蜻蜓詩的繼承與發展。而宋人狀蜻蜓有杜甫成績的,應推楊萬里。其「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名句已是婦孺皆知,自不必多言。此外,他還有另一首蜻蜓詩,叫《嘲蜻蜓》,亦以「蜻蜓點水」入詩,語帶詼諧調侃,甚至有微諷之意。詩曰:
餌花春蝶即花仙,飲露秋蟬怕露寒。只道蜻蜓解餐水,元來照水不曾餐。
蜻蜓點水即是產卵,古人不明就裡,以為是蜻蜓飲水。楊萬里指出蜻蜓點水卻不曾飲水,怕已是古代昆蟲學的一大發現了。然而今人的科學發達到足以利用仿生學原理製造出直升機、複眼照相機,而蜻蜓本身卻在慢慢退出現實的天空。現代城市的發展,以及鄉村的城市化轉型,都使許多生物遭到滅頂之災。童年時代在家鄉看過「川口雨晴風複止,蜻蜓上下魚東西」(王建《野池》)的繁鬧場景,今日卻難得一見蜻蜓的芳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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