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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稼軒
——論稼軒詞《惜分飛．春思》
張曉宇
翡翠樓前芳草路，寶馬墜鞭暫駐。最是周郎顧，尊前幾度歌聲誤。
望斷碧雲空日暮，流水桃源何處？聞道春歸去，更無人管飄紅雨。
辛稼軒這首《惜分飛》，用典頻。喜歡玩典故、化用前人語句的現代人，倒可以學一學這首詞的作法。
迦陵先生在《論辛棄疾詞》中認為辛詞多用典是因為「本身原具有強烈的感發之資質，其寫景與用典並不僅是由於有心以之為託喻，而且也是由於他對於眼前之景物及心中之古典本來就有一種豐富的聯想及強烈的感發……」。換言之，辛詞之用典並非為了用典而用典，而是另有隱意。照這樣看來，在讀辛詞的時候，政治學家Leo Strauss的「字裡行間細讀法 」（reading between the lines）就有用武之地了。
所謂辛詞另有「隱意」之說，我原則上贊同。尤其像《摸魚兒．更難消幾番風雨》這樣的作品，確是三閭遺風。「幾番風雨」、「春又歸去」、「長怕花開早」、「落紅無數」、「芳草無歸路」、「盡日惹飛絮」、「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脈脈此情誰訴」、「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曰其不怨，孰能有信？不過辛詞的精華，並不在這種較容易看出來的隱意中。更多地表現在沒有寫明的典故背後， 我想以他《惜分飛．春思》這闋詞闡釋我的這一認識。
首句「翡翠樓前芳草路， 寶馬墜鞭暫駐」。晚唐韋浣花《木蘭花》詩中有「獨上小樓春欲暮，愁望玉關芳草路」之語。原詩在《浣花集》中並不出名，也非上佳之作。同樣採用「樓」和「路」的意象，同叔「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氣韻實遠勝矣。要之，氣短本《花間》通病耳。稼軒事功、文章兩者得兼，長調小詞無所不能，揣其心意，斷不肯受制於花間小詞。首句已有心抗禦之。至於「墜鞭」，本是小說傳奇中的風流雅事，唐人傳奇《李娃傳》（明人徐霖的《繡襦記》即本於此，為崑曲名劇）「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 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據此，則本詞應有男女相遇互慕的意味在，而且女方應該還是歌女出身一類，聯想到題目為《惜分飛》（此牌為毛滂所創，專為詠唱別情之用），似乎亦含有男女相遇而後別的情境。
再看下一句，「最是周郎顧，樽前幾度歌聲誤」。這是很通俗的典故了。典出《三國誌．吳書．周瑜傳》：「瑜少精意於音樂，雖三爵之後，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樽前清歌曼舞，似乎是宴飲場合。起句似乎暗示了緣起和主題，而這一句則是交待地點。要注意的是古人寫作與今人不同，尤其是古典詩詞，非常注重意象的跳躍感。西方文論中 Aristotle針對時間、地點、表演主題一致性的三一律（Unities）， 在批評中國詩詞時並不是適當分析工具。正如這首詞所見，從主題到地點，其中都存在著大量的不確定因素，單看上片，讀者只能就文本主題大概摸到一個框架，而內容其實都是可變化（flexible）的柔性質料。主題是否真的有男女相慕之事，《惜分飛》的別情是否男女之別還是未定之數，而且宴飲地點也沒有具體交代，受眾這種模模糊糊的未知感正是作者得意處。不同於現實主義的作品，中國古典文學的不少作者都不講求受眾領悟，他們所求的是「解人」，即真正的知音，最具體的表現就是作者互相唱和之習慣。在一般人眾中普及並非他們的主流常態。這是一種文學欣賞和批評方面赤裸裸的精英心態，但必須承認，這種心態在創作上會帶來更具「巧思」（Ingenuity）的文本，尤以詩為最。由於不必要執著時、地、人、主題、意象幾者的邏輯統一，跳躍的可能性就大大加強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西方現代派或先鋒主義影響下的一些技巧乃至實驗，一早就在中國詩詞裡被廣泛接受和承認了。例如文本獨立的生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詮釋空間的強調（言不盡意、意在言外），詞組結構的顛覆（杜甫《秋興八首》）……正因為古典文學的文本在當時人、唱和者、後世受眾猜測揣度中不斷成長，所以成為了真正的詮釋迷宮（labyrinth）。而被巧思串連起來的文本，通過典故彼此呼應、對話，今古之情無間，所以稼軒可以隨時請出韋浣花、白行簡。下面他還會請屯田、長吉、青蓮，還有才盡的江郎來幫手。在他們已有的文本基礎上，織出更複雜的圖案，我稱其為古典文學中之「典故的層累」。
下句「望斷碧雲空日暮，流水桃源何處」， 是以上觀點的又一例證。前七字至少化用了兩個典，一個是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中「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之名句。辛詞用了「碧雲」、「日暮」的意象，而且是「望斷」，那麼他隱喻了的東西就很明顯了，就是未來的佳人。至此則上片之猜測更形真確。別離的時候，不見佳人，君子悵然。柳屯田《洞仙歌》「傷心最苦，佇立對碧雲將暮」正好也是男女別離之意，至此對稼軒詞的主題又有了進一步了解。但要注意，稼軒不會寫像「望斷碧雲空日暮，回首佳人何處」這樣的句子，如果要這麼累贅才能把典故提示出來，只能說是不善用典。要之，費盡苦心讓每一個讀者明白其詞意，像稼軒這樣的天才絕不屑為之。把數層典故疊在一起，而且把根本沒有寫出來的典故出處下半句也織進讀者的聯想之網，這才是稼軒用典精妙絕人處。理解了這一點，才能更好把握恭三先生稱頌稼軒用典「驅遣自如」四字真義。
由於篇幅所限， 以下的兩句，就留給大家自己去咀嚼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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