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才
隋末唐初,衛州黎陽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一戶人家戶主叫王德祖,有一年,他家庭院裡的一株林檎樹生了一個碩大如斗的瘤子。三年過後,這個瘤子腐爛了。德祖見狀,將瘤子皮(即裹在瘤外的樹皮)撕開,其中一個孩子砰然而出。德祖驚異又大喜,當即收養他。這孩子長到七歲時,突然開口問德祖道:「誰人育我?復何姓名?」德祖指點院中樹木並告訴他為林木所生。於是給他命名王梵天,後改為王梵志。這就是後來的王梵志。
顯然,這是一則神秘奇異的傳說故事,但是冥冥之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天意。王梵志劈頭蓋腦的一問,驚世駭俗,震懾人心,是追問人類的終極命運——人從哪裡來,自己又是誰呢,還是拒絕人世,拒絕出生的痛苦控訴?是我言我語,口無遮掛的天真赤誠,還是懵懂無知,逆情悖理的神經過敏?是厭世避生,回歸虛無的大徹大悟呢,還是膠著痛苦,欲拔不能的煎熬磨難?……驚天一問預示了一位天才的問世,宣告一種洞達人生,返璞歸真思想的誕生。果然,後來成為詩人的王梵志創作了一首與此驚天一問寓意頗為相似的詩歌《我昔未生時》:「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強生我,生我復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飢。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天公生我,蠻橫霸道,並未徵求我的同意,讓我忍飢挨餓,受冷遭寒,飽償人間苦難,這太不公平了!詩人大膽挑戰天公,我把我還給你,你把「無」還給我,讓我回到「冥冥無知」、大化合一的狀態中去。「生我復何為?」問得突兀、怪誕,彰顯摒棄人世,返無歸虛的決心。「還我未生時」想得奇特、怪異,更見人生的苦難痛苦、慘淡黑暗。
現實人生總是殘酷無情的,既然沒有辦法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免不了與眾生萬相打交道。其中,如何對待金錢富貴,就是眾多問題中最為棘手的一個,王梵志是如何對待金錢的呢?他通過金錢又看到了人性的什麼缺失?他的詩作《吾富有錢時》:「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吾出經求去,送吾即上道。將錢入舍來,見吾滿面笑。繞吾白鴿旋,恰似鸚鵡鳥。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擁有錢財時,一切都好,妻室兒女十分慇勤,假如要脫衣服,很快就會有人把脫下的袍襖摺疊得整整齊齊;假如離家出外經商,還要一直送到大路旁。當攜帶金錢回到家中時,一個個笑臉相迎,像白鴿那樣盤繞在我的周圍,又好似學舌的鸚鵡在我耳邊喋喋不休。當我偶然陷入了貧窮之時,人們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全詩以俗語俚詞刻繪世俗小人貪婪相,入骨三分,亦可看出詩人對這個無情無義,追名逐利世道的深切痛恨。顯然王梵志對這個社會不抱任何希望。他的冷峻、通達、袖手旁觀證明了這一點。
人生最大的苦惱莫過於死亡,貪生怕死可以說是人類的本能。王梵志又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呢?《吾死不須哭》回答了這個問題:「吾死不須哭,徒勞枉卻聲。只用四片板,四角八枚釘。急手塗埋卻,臭穢不中停。墓內不須食,美酒三五瓶。時時獨飲樂,沉盡更須傾。但願長頭醉,作伴喚劉伶。」在王梵志的眼中,死是一道險關,任何一個佛教徒都必須破「生死之執」,禪定「十念」之中最後一念便是「念死」,所謂涅槃之境即和平之境,正是在這個大境界下,王梵志以死亡如同飲酒這一平和之胸襟破譯了死亡之謎,為後世文人提供了一種超越生死的活法。人的身體是那麼平凡,那麼偶然,那麼易朽,潰爛惡臭的死屍,簡陋而匆忙的埋葬,連哭泣也顯得如此徒勞。突然,另一道光為我們打開了人生之門。死應該如一位寂寂的飲者,從黎明到半夜,傾心沉醉,深入其中,甚至連死後也要在墓中置酒三五瓶,生也醉,死也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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