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雄
人生之時以己之哭開始,人死時以他人之哭而結束。生死與哭泣就這樣富有戲劇性和哲理性地糾纏在一起。
在文人的眼淚長河之中,我對這幾個特別的鏡頭一直難以割捨。
莊子的老婆死後,他不但沒有掉一滴眼淚,還敲著盆子唱歌,連前來弔唁的惠施都看不過去了,指責莊子太過分。而當惠施去世之後,莊周先生卻在他的墳墓前哭得死去活來,因為正是惠施,作為與莊子辯論的頭號對手,鍛煉了莊子飛揚的辯才,以及給他無窮的思維之趣。惠施一去,莊子再無對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所以他哭得比誰都傷心。
阮籍的哭也很有個性。一個才貌雙全的鄰家女早亡了,這個女子與阮籍完全不相幹,他也不認識,但是他可以獨自跑到她家裡為她痛哭,哭完之後,又一個人回來;阮籍喜歡一個人駕車遊蕩,木桶上載著酒,在泥濘小道上沒有方向地前進,直到無路可走之後,大哭而回。在世人看來,阮籍有些神經質,但是我欣賞阮籍,欣賞一枝精神飽滿的竹節被壓制,清脆地發出憂傷的聲音。
晚清著名詩人易順鼎是個怪人,他有時一天就寫詩達二十首,所以一生作詩近萬首。他平生嗜哭,他原先是不喜歡哭的,他說過「天下事無不可哭,然吾未嘗哭」的話,但後來他母親去世,他便整整哭了三年,並取了一個別號叫「哭庵」,認為「天下事無不可哭,吾遂哭之」。
他說:「人生必備三副熱淚,一哭天下大事不可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淚絕非小兒女惺惺作態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按哭庵自己訂的標準,他即使算不上大英雄,也可以算作性情中人。
哭庵愛女人,在他的詩中,連「地下女郎」都是絕色「艷鬼」。他喜歡名伶金玉蘭,說如果讓我和她在一間屋子裡說上一番話,當場給她磕三個響頭也願意。但金玉蘭聽說他好色成性,將找上門來的他痛罵一番,趕出門外,他也不惱。後來,金玉蘭患病,年僅二十六歲就芳華早逝,哭庵就像當年的阮籍一樣,找上門去,衝破金玉蘭家人的阻攔,也不管流言是非,撫屍痛哭,哭得暗無天日,元氣大傷。後人讚他「是真名士自風流」,詩人愛美,欣賞美,但並不強行佔有美,他遠比世俗之中那些處心積慮玩弄女性的人坦蕩!
把歷史的鏡頭拉到現代,難忘的是冰心與沈從文的哭。
文人之哭,與恨相關。
冰心曾想寫甲午海戰,為此,她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比如讓海軍司令部派人來她家,專門講述海軍發展史,以便她了解海軍的情況。據老舍之子舒乙回憶,冰心這部作品最終並未寫成,不是她的資料準備的不充分,而是她一提筆就抑制不住大哭,哭得無法動筆寫作,她一邊哭,一邊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真可恨!真可恨!」她說的可氣可恨當然是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而冰心相濡以沫的老伴吳文藻病逝時,當著前來許多弔唁的親友,冰心卻沒有落過淚。
文人之哭,更是與愛相連。
一九六九年的一個冬天,沈從文一個人住在北京東堂子胡同,他妻子張兆和的姐姐張允和來看他。告別之際,沈從文羞澀而又溫柔地向出她出示了一封信,這是張兆和給他的第一封信。張允和要看,沈從文視若珍寶,將信貼在胸前,又塞進口袋。張允和覺得好笑,但當時已快要七十歲的沈從文,念叨著「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第一封」,然後像一小孩子一樣哭起來,哭得又傷心又快樂。一下子哭得她手足無措。遙想當年,沈從文追求張兆和遇阻,茶飯不思恨不得一死了之,可以想見他接到對方的第一封信的狂喜,讓人感動的是,經歷歲月的滄桑和洗禮,那份狂喜如埋藏多年的酒一樣,依然芬芳,依然溫暖,依然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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